第一百零九章 七海什么都不知道

  诗羽变了。

  也不该说变了,应该说从一开始,荻原明见到的便不是一个完整的诗羽,而是一个被掐灭了最明亮的点与骨子里的骄傲,丧失了目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的阴沉系女生。

  在得到一个短暂的,让她足以找回尊严的目标后,她的情况改观了不少,爆发出了完全不次于七海的韧劲,甚至由于没有梦想这种正面要素的驱使,在某种意义上比七海还犹有过之。

  最后便是彻底找回了自我的现在。

  她笑着说要去写稿的时候,说被打扰会很难哄的时候,一样在熠熠发光。

  这才是她,是那个霞诗子,那个霞之丘诗羽。

  院中的荻原明丢掉烟蒂,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笑着回了屋。

  也是在这样舒畅的心情中,他玩着游戏,等到了七海回家。

  “我回来了!”

  听着玄关处那活力满满的声音,荻原明出声回了一句:“欢迎回来。”

  说起来,如果在正常的家庭关系中,这话一般是由妻子对下班归家的丈夫所说。

  于是互换一下对象,再加上荻原明这玩着游戏的状态,以及七海那活力满满的声音,就好像妻子在外辛勤上班工作,无怨无悔的养活不思进取无责任心天天在家打游戏的废柴丈夫。

  听着真是太令人幸……不对,是太令人不齿了。

  听到七海进入客厅的脚步声,荻原明说道:“诗羽在楼上,今天晚餐做好一点吧,也准备些饮料,当是给她庆祝了。”

  诗羽的事情七海知道个大概,作为一个追寻着梦想的人,也多少能理解那份痛苦,前两天诗羽和父母离开时,曾发自心底的为她高兴。

  今天听说要庆祝,更是兴奋的拍了拍胸口:“交给我吧!”

  看着答应之后就想往房间冲的七海,荻原明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活力,哪怕换成身体不错的自己,又是学习又是排练的出门一天,回来第一件事也是想歇会再说。

  这和出门时有多少休息时间无关,哪怕一直在到处坐着休息,回家该累还是得累的。

  看着七海进房间后想要关门换衣服,荻原明忍不住说了一句:“今天轻松为主,不用换工作装了,另外我们中午吃饭晚,你也不用急着做,回家了就先休息一会。”

  七海点点头,进了屋。

  她洗了洗手脸,换上宽松的居家服,随后扑在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惬意的哼哼了几声。

  谁说回家不会感觉累呢,只是可以坚持罢了,相对以前,这点坚持根本不算什么。

  她摸过了枕边的书,习惯性的将这个放松身体的时间用来看点东西。

  上本管理类的书已经看完了,但依然和从早坂爱那学习一样,不能说懂,只能说多了一些了解和概念,剩下要等实际接触中慢慢认知,前提是有这个机会。

  而目前看的,则是一本心理学。

  老实说,这种书让她看的有点害怕,总觉得自己看人看事的视角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心里想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以前与人交流,是站在他人面前交谈,体会,理解。

  可是现在,却仿佛站在一个旁观角度分析,探查,揣度。

  那个人的某种行为是什么含义,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这种行动是他细致思考后的结果,还是被一个不经思考的浅显缘由所牵动,行动的背后,是怎样的本能驱使,又是否潜藏着无法言说的卑劣心理。

  她一直在观察,在思考,结果回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好像正在变冷。

  早坂爱将书推荐给她的时候有所犹豫,第一次在女仆应当掌握的课程范围内,说了“如果有些不适应的地方就停下”这种话,而直到此时,七海才明白了那句话的意义。

  但她还是想看下去。

  冷一点,总比笨要好,如果因为不懂而犯下错误,不仅仅是个人犯错,更是女仆的一项不合格。

  那是令人失望的辜负。

  至于冷和害怕……

  七海犹豫着抬起头,看着屋门。

  虽然决定要克服,但克服并不代表必须一个人独自忍受,毕竟这只是在获取知识而已,如果有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安心,又怎么可能没点想法呢。

  之所以没有行动,自然是有所阻碍,第一个阻碍便是……

  “唔……是不是显得很丢人啊……”

  只是在看正常的心理学书籍,又不是什么恐怖影视或小说,仅仅这样便害怕到需要跑去荻原先生旁边,听起来也太勉强了。

  而且确实没有害怕到那种程度,只是想去而已。

  如果不被问到,也可以不说理由,但被问的话是肯定要说出来的,说不定会被笑话吧。

  至于第二个阻碍,就是很普通的害羞了。

  在当女仆的时候,确实有过一些亲近的接触,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很自然的靠近,但在荻原先生没有需要的时候,也就用主动侍奉靠近了一次……

  那是为了去侍奉,而不是为了自己,后面也有坐在旁边看书,不过那是收到了要求的。

  理由是“有点可爱,多呆会吧。”

  ……诶?

  想起这个,七海的纠结突然消失了。

  她把脸埋进被子,以极快的速度啪啪啪啪啪的踢起了床,吓得原本懒散趴在床上的小光一下子支棱了起来。

  用这种方式鼓足勇气之后,七海突然翻身而起,想了想又抱上虎次郎,拿着书走出了房间。

  比较遗憾的是,这一鼓作气只持续到了她走到荻原明身边,因为在准备说话时,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只是确认了可以来,却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开口。

  结果完全是脑子一热就过来了啊!

  荻原明刚觉得玩累了,放下手柄拿起手机刷了会推特消息,看到七海过来主动问道:“怎么了?”

  “呃,那个…我……我只是……”

  这样的情况,根本不适合什么用迟钝般的冷静换取反应时间,七海也没穿上女仆装进入工作状态,这让她在慌乱的同时,也产生了自己的修行原来远远不够的懊恼。

  而这种有失最重要的女仆身份,可以令她极度羞愧的懊恼,又显然进一步增加了慌乱感。

  看着莫名其妙就憋红了脸的七海,荻原明有点好笑的拍了拍旁边沙发:“过来,坐下说。”

  七海下意识的坐了下来,然后轻轻的“诶?”了一声,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因为她的目标就是坐在这里而已。

  傻乎乎的纠结半天,傻乎乎的达成了目标,却仍旧傻乎乎的不知如何开口,这真是……傻透了啊。

  七海突然炸了毛,狠狠的将虎次郎捂在脸上,以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关西腔喊道:“啊啊啊啊啊——我不管了!我就是想来这里看书啦!!!!”

  这突然的爆发把荻原明给吓了一跳,他完全不知道七海经过了怎样复杂的心理路程,更不理解发生了啥,只是被惊得连连点头:“哦!你坐你坐!你随便看……需要泡杯茶吗?”

  “不要!”

  发现自己居然把主人吓得要反过来服侍自己,七海抱着虎次郎往沙发角落一缩,当场就自闭了。

  到底怎样才能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砸到这个程度啊!

  七海自闭的安安静静,而沙发另一边的荻原明,也蒙圈到安安静静。

  他一直以为猫是最难懂的生物,结果现在才意识到,只要是女孩子都有难懂的地方,哪怕是自家小女仆,也可能突然搞出让自己摸不着头脑的操作。

  ……哦对,狗也是会犯傻的。

  估计自己不能光靠猜来搞定,荻原明便寻找了一下话题,目光很快落在了七海手中的书上。

  “心理学啊……”

  荻原明摩挲着下巴,怎么寻思都感觉这书和七海的画风对不上,笑着问道:“看着会不会有些不适应?”

  七海沉默了一下,闷声闷气的回道:“确实有点。”

  “我和楼上那位阴沉系的,看这种书会很快乐,但你这种性格偏阳光的,确实不太适合看这东西,是不是感觉自己看人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还是那句话,理解总会让人心情很好。

  加上荻原明没有追问的缘故,七海也从强烈的尴尬中解脱不少,从虎次郎后面露出了小半张发红的脸:“荻原先生也看过啊?”

  “嗯,蛮久之前看的了。”

  想着自己以前看这类书的感受,荻原明耸了耸肩。

  “这东西乍一看可以让你更好的和人交流,但实际上反而可能导致你孤立于人群之外,因为你总会用一种审视般的态度去看人,也很容易……看不起人。”

  总之这种书读多了,人就算正常,也只是装的很正常而已,内心和一般人简直是各种意义上的天差地别,就算出现一些精神问题也正常的很。

  但是因为拥有更好的自我分析和理解能力,倒不至于被一般小问题牵着情绪走,而是会在出现情绪的第一时间,开始思考“哦,我这是XXX心理”,仿佛把自己的视角都从自身独立出去,让情绪变得多少有些淡薄。

  而且前面说了,心理学看多了容易看不起人,因为对此有了解的人,会觉得被某些心理所牵动的反应真的很蠢,从而制止自己也犯那样的蠢。

  总之在日常生活中,算是一个有利有弊的东西吧。

  七海看着手中的书,因为荻原明的说法而显得有些疑虑:“早坂小姐也让我谨慎一点……那我该不该看呢?”

  “随意,我个人的建议是,懂得多总是好的,前提是确定自己看这本书的目的。”

  荻原明从七海手中接过书,翻了几页随意的说道:“你不是为了鄙夷审视谁去看,而是为了更加了解自己,控制自己,在需要的时候更容易理解他人,在外辨明善意与恶意,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至于所谓的容易看不起人,反倒是最无所谓的一个,因为人怎么想向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做,究其根本还要看教养。”

  “而当你辨明一个人可以相信时,就可以把这玩意扔一边去了。”

  七海若有所思的点着头,等从荻原明手中重新接过书,感觉这东西也没那么可怕了。

  所以就该早点来和荻原先生聊聊嘛,无论什么样的困扰,荻原先生总是可以轻松的说清楚……

  ……不对不对,女仆应该是为主人分析解惑,帮助主人,怎么能总想着依靠主人啊。

  但好像也不太对,荻原先生比四宫大小姐成熟太多了,哪怕能做到早坂小姐的程度,可能也帮不上荻原先生什么吧。

  想着这些,七海又发愁的想要打滚。

  本来一直是以早坂爱为目标,结果现在才发现,不仅高度难以达到,连适用度都存在一些偏差。

  “我明白了。”七海像是消去了一切疑虑,大大方方的说道,“那我就在这里看书了,可以吗?”

  荻原明摆了摆手:“这种问题以后不要再问,另外,我个人是很喜欢你跑来找我的。”

  七海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着书,轻轻的“嗯”了一声。

  所以应该怎么办呢?荻原先生的女仆,应该怎么当才最合适?

  七海觉得这个问题不该去问荻原明,而是应该自己思考,但是在开始思考的时候,她才又意识到一个非常糟糕,糟糕到她深感失职,差点怀疑人生的问题。

  ——自己好像并不了解荻原先生,既然不了解,这样的思考甚至无从开始。

  也不是说完全不了解,至少知道荻原先生的一些生活习惯,喜欢的料理口味,可以在生活上尽可能给予最好的照顾。

  七海趴在另一个沙发扶手上,背对着荻原明,轻轻的翻动了一下书页,书签却还夹在上一页,因为那一页,她还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对了,霞之丘小姐今晚要住下吗?”七海闲聊般的问道。

  荻原明正在享受和自家小女仆窝在一个沙发上的居家感,闻言悠然回道:“不清楚,等吃饭的时候问问吧,中午她还特意警告过我,让我别在写稿的时候打扰她。”

  七海回忆着写稿时的诗羽,赞同的说道:“是呢,霞之丘小姐在写稿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有些时候甚至有点可怕,比如带着奇怪的笑自言自语什么的。”

  可是其他的呢?除了生活上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呢?

  职业是阴阳先生,会给人看风水,可以辟邪驱鬼,但具体如何一概不知。

  没有什么时间玩游戏,也不清楚荻原先生为什么喜欢游戏,喜欢哪一类,在里面获得了什么样的快乐。

  为什么有着无限光明的前途,却又毫不在意,甘心呆在家里一天天的挥霍时光,为什么不喜欢交际,是否有什么更深的原因,为什么以前吃外卖吃到烦,都没雇佣专职佣人和女仆,为什么丝毫没有考虑过恋爱结婚的样子,为什么……

  七海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的贴身女仆,应该最了解主人才对,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贴身女仆啊。

  她就这样看了一会书,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离开,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突然收到这样的庆祝会,诗羽显得很开心,看到仿佛焕然一新的她,七海也很高兴,就连荻原明都打算久违的喝两杯,只是在吃饭时候接到电话,说晚上有工作,这才遗憾的放下了酒杯。

  喝酒不会耽误工作,但是晚上不好打车,哪怕并不担心交警问题,荻原明也不愿意酒驾。

  “晚上要工作啊。”诗羽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果不麻烦的话,荻原先生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荻原明无所谓的说道:“麻烦倒是没有,但你今晚又不打算回家了?刚刚出了那种事情,父母应该会更担心一点吧。”

  诗羽得意的摇了摇手指:“没关系的,那天晚上回去,我和我的父母聊了很久,说了很多你和青山小姐对我的支持帮助,说我在这地方会有多么惬意安心。在我的一番努力下,我的父母对我来这已经是完全的支持态度,只担心会不会太给你添麻烦。”

  荻原明嗤笑一声:“既是作者,又是漂亮的女人,看来说谎这种事是难不倒你了。”

  “怎么是说谎呢,只是一些艺术性的夸张修饰罢了。”诗羽笑眯眯说道,“这么说,荻原先生答应带我去了?”

  正常情况下,荻原明会揶揄一句“不怕被吓哭就来吧”,但考虑到七海在旁,他只是耸耸肩说道:“你随意。”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七海看着两人的交流,试探性的举起手问道:“我能不能一起去?”

  气氛稍稍安静了一下。

  荻原明只是因为七海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有点惊讶,过后便摇着头说道:“你还是别去了,出门时间临近午夜,回来都要凌晨了,你本来就忙了一天,又没她那样上课睡觉的坏习惯,还是好好休息吧。”

  七海不满的“唔”了一声,也只能不再提这件事,转而说道:“对了,荻原先生,下周就是文化祭了,因为要做最后的准备,这两天放学后我能不能先回来做好晚饭,然后去一趟樱花庄?”

  “准备住在那吗?”荻原明问道。

  “当然不,还是要回来的。”

  “那就不要来回乱跑,我不喜欢这种浪费,好好把时间用在做事情上吧。这么久时间不吃外卖了,我倒还挺想吃两顿的。”

  之后的事情与往常一样,饭后收拾,回房间写作业,预习功课,洗澡,练习发音。

  唯一的区别是在熄掉灯后,七海趴在床上,一直没有睡着。

  直到两个在寂静的夜晚仍显轻盈的脚步声出现,又消失,最后传来了关门声。

  七海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出房间,眼中黑漆漆的客厅,耳中连猫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寂静。

  不是错觉,从以前那次就不是错觉。

  霞之丘小姐和荻原先生的距离感,比自己要近得多,而且是太多太多。

  也许不是他们太近,而是自己真的太远了,又一步都没法靠近过去。

  她慢慢的关上门,回到房间的窗台边,看着放在窗台上的一个精致花盆。

  里面是侑子小姐给她的种子,种了那么久,却只出现了几根嫩芽,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七海轻轻的碰了碰那一点嫩芽,感觉指尖有点痒,就好像那小小的嫩芽做出了回应,轻轻的挠了她一下似的。

  自己真的很努力了啊,就连这么低落的心情都骗过荻原先生了,放在以前,肯定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哪怕什么都不说,都会被彻底看穿。

  可是想去了解,又该如何努力呢?真的要在这样的距离下,直接去问那些属于隐私的事情吗?

  七海想象了一下,总觉得荻原明会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简单的说上几句,然后结束。

  依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究竟该怎么努力啊……”

  她站在窗台前,披着月光,怔怔的看着花盆里的嫩芽。

  可是嫩芽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