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昭番外

  弘昭六岁时搬出了永寿宫,去往乾西四所,正式开始读书,

  但他总觉得那些师傅们讲的很浅薄,远远不像额娘平日里,给他讲的小故事有趣又引人深思,

  于是他偶尔去永寿宫用膳时,还是喜欢和额娘聊,

  照旧聊起了今日的课业,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民间百姓,

  “比起很多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一年可以吃上几块肉,已经很好了。”

  “一年几块肉,算很好?”

  他不解。

  “其实等你大一点可以出宫去看看,普通人其实活着很苦的,天子脚下尚有成群乞丐,更别说那些穷乡僻壤。”

  额娘的眼中满是唏嘘,仿佛这些是亲眼所见一般,

  “卖女换粮、易子而食这些可不仅仅是书上短短一句话,每一件都是真实发生且经常发生的事,”

  “钟鸣鼎食之家觉的这些事骇人听闻,百姓却见怪不怪,就像他们无法想象你腰间这个玉佩就可以换粮千斤,够他们吃上一辈子。

  他听得呆了。

  这是一个他从未踏足的世界,有悲惨无奈,也有人间烟火。

  后来皇阿玛带他微服私访,去了诸多不明经传的偏远地方,

  看了许多人,许多事,他才知额娘说的这些,是真的!

  那年冬日,他课业极多,皇阿玛每日都要考校,接连几日都顾不上去给额娘请安,

  好不容易得了空,

  他回永寿宫一瞧,才得知前些日子额娘中了毒,

  他慌慌张张跑进殿内,却发现额娘已经大安,

  正端坐于正座之上,神色冰冷的望着下方一个宫女,

  那宫女他见过,是之前经常在门口打帘子的一个三等宫女,

  额娘看到他来,眉眼间都和缓了起来,

  拉他过去问他这几日睡得好不好,吃的香不香,

  他看着额娘的温柔的模样,忍不住像幼时那般撒娇,

  心中却是百般庆幸,幸好额娘没有事!

  额娘瞧出他的疑惑,便指着那个宫女跟他解释,

  “她爹好赌被人打瘸了腿,不事生产,靠她娘那个些绣活勉强维持生计,”

  “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全家都靠她每月省下来的俸禄活着,”

  “还有一个月就要放出宫去了,到时候还有五十两的安置费,”

  “够她在她老家买个小宅子,到时候一家人就不用挤在漏雨的屋子里了,两个弟弟也有钱念书了。”

  “可是,她收了皇后一支价值千金的簪子,联合外人给额娘下毒,你说这该如何处置呢?”

  “赐死!”他满心的怒火,“不忠之人,死有余辜。”

  然后他就看到额娘满眼的赞许,但额娘说他说的对,却也不全对,

  额娘让他看着,

  随后便让永寿宫所有宫人都跪在外面,那个宫女在他们面前受刑,

  晕了就用水泼醒,灌碗参汤吊着继续行刑,直到死,

  有些心里有鬼的,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额娘牵着他的手走到殿外,低头问他,“怕吗?”

  “不怕。”他答的到快,可毕竟是个方七岁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手心不断出汗,腿也有些抖。

  恍惚间他听到额娘的声音,

  透着些许的惆怅,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弘昭你记住,这世间死是最大的解脱,她作为奴才给主子下毒,死不足惜,”

  “但死之前,你作为主子亦可用她的死,去威慑其他奴才,”

  “这世间没有不可用之人,端看你如何想,有时候多想多做一步,就能有更大的收获。”

  他当时以为,额娘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个主子,

  后来他才明白,额娘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个帝王,

  不同于皇阿玛直接的讲解和指导,额娘总是会从日常的小事,让他自己去思考,然后做给他看,

  田嬷嬷是皇阿玛给额娘赐下的,帮着额娘打理六宫庶务,

  田嬷嬷对额娘不冷不热,但待他却极好,比碧岑姑姑她们待他都要好,

  他去告诉额娘,本以为额娘会生气,

  可额娘却抚着他的头,眸中带着些许回忆之色,说田嬷嬷也许是在弥补一些遗憾!

  后来他愈发大了,快到了要成亲的年纪,

  朝堂上也因此争斗起来,三哥被看重嫡长的朝臣拥促着,

  他身后不知何时也站了一群大臣,他站在中间,被推着前行,

  三哥同样如此,

  明明他们幼年还那般要好,如今却许久没能一起说说话了,

  皇阿玛敏锐的发现了,

  一开始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两方争斗下死了个一品大员,又牵扯出了数额颇大的贪腐案,

  才以狠厉的手腕压下了群臣,

  同时宣布不再立太子,而是会实行秘密立储,

  这一番动作,让朝臣都消停了许多,

  他和三哥,五弟,六弟等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皇阿玛驾崩那日,是一个雨天,

  天色如同晕开了的琉璃瓦色,斜铺上一层墨,是让人有些心惊的雾蓝。

  那日的雨水多到仿佛要淹了这紫禁城,从养心殿的高处往下看,便是满地的积水,

  往来行动的人,都如同世间的蝼蚁。

  拎着水桶来来往往的,使唤小宫女太监的,在皇宫里已是见怪不怪。

  他有点难过,也有点心慌,甚至还有一点隐秘的激动,

  这让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慌,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阿玛正躺在殿内即将离世,

  他不应该有这种情绪,可这压根不受他的控制,

  “弘昭,”他看着皇阿玛躺在床榻上,开始交代后事,

  “朕死以后,国事便交给你了。移风易俗,不在一朝一夕,要长久地推行下去,将来,可以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不必多,但要有真才实学,有格局与胸襟。”

  “先帝晚年,朝中格局动荡,结党营私颇多。朕即位时虽严查吏治和贪腐,但没有触及的地方,还有许多,需你多加上心,工部那边正在弄着的,也是朕要交给你的,做好了,不说千秋万代,但也能让大清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另前朝后宫诸多关联,你今后便要事事留神了。”

  他听着皇阿玛又一一开始交代其他事,有额娘,有弟妹,

  有许多许多他想到或没想到的事,但更多的还是国事,

  额娘说皇阿玛是还有未完成的抱负,希望他能继续做下去,

  他明白的,

  他是皇阿玛一手教出来的,如何能不明白呢?

  听着皇阿玛一如既往的严厉嘱咐,弘昭那焦躁不安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出养心殿时,他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

  此时星子点点,夜风微寒。

  翌日,

  晨光熹微,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