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果然没看错你，莱奥。”公爵转过身，再也不掩饰他对莱奥的欣赏：“莱奥，特尔斯克家，已经存在一千年了，一千年了啊。”
“一千年的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公爵的诉说才刚刚开始：“就拿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讲，一千年前，我的祖先带领他的七位骑士，来到北境开疆拓土，那时候的他们，想的只是为黎明帝国打下一块疆土，让人类能多一块得以栖息的家园。”
莱奥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老公爵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才是整个北境最真实的情况。
果然，公爵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一千年过去了，特尔斯克不再是最初的特尔斯克，帝国也不再是最初的帝国。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他们都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到过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北境子民要流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抵御黑暗之地外族的入侵，而黎明帝国那群养尊处优的家伙们，却可以蜷缩在帝都，安然享受我们的奉献？”
“莱奥。”公爵继续说道：“一千年来，帝国向北境收取的税金每年都在涨，但他们为北境送来的资源却一缩再缩。当初黎明帝国建立之初，敕封的几位公爵中，有一小半已经失去了爵位与领土，他们的领土都被帝国拿走了，我很担心，特尔斯克领也会走到那一天。”
“……”面对公爵的问题，莱奥无言以对。
地方与中央的问题，无论哪个世界，哪个国家都存在，都无法避免。
凭他现在的脑瓜子，还无法想出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
“但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公爵话锋一转：“无论帝国的手还是夜魔的牙，都是外部问题，可以慢慢解决，内部问题才是最严重的。”
“莱奥，你知道特尔斯克家族名下，还有多少直属领地吗？
“你知道贵族们，分走了多少特尔斯克家的土地吗？
“千年的时间，贵族的数量越来越多，特尔斯克家的土地越来越少。
“看起来整个北境都是特尔斯克家的，但是我现在连打一场仗都需要看他们的脸色，问他们借兵，如果没有夜魔存在，我能使唤的动他们吗？”
莱奥看着面含怒意的特尔斯克公爵，终于想通了北境的症结所在。
简单来说，公爵与其他贵族的矛盾，和帝国与公爵的矛盾是一样的，都是中央与地方的矛盾，这样的矛盾根本就无法解决，只能够转移，这么说来……
“所以。”莱奥试探性地开口：“所以这千年来，夜魔才只能败，不能灭……”
听到这话，公爵猛地扭过头，若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向莱奥，锐利的锋芒几乎要刺穿他的灵魂。
莱奥强撑着那样的锋芒，与公爵对视，没有败下阵来。
半晌后，公爵才收敛了眼神，朗声一笑：“莱奥，这话如果你在外人面前说，你有几颗脑袋都不够我砍的。”
“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吗？”身上的压力消失，莱奥松了口气。
“是啊，你说的没错，莱奥，哎，我又要遗憾你不姓特尔斯克了。”公爵摇摇头，缓缓坐下：“在我之前，几乎所有的北境公爵都是这样的行动方针，将夜魔抵御在玛丽安巨壁的外面，不让他们赢，也不让他们灭亡。
“让夜魔成为可以战胜，却无法彻底清理的敌人，这样做，既可以团结整个北境，也可以让帝国有所顾忌，无法对我们下手。”
“果然如此。”莱奥点点头，脑袋里想起了“养寇自重”这四个字。
“但是，事情在我这一代，发生了改变。”特尔斯克公爵敲了敲桌子，语气中不无自豪：“一方面，千年的顽疾已经拖不下去，夜魔那边的积蓄的力量已经超出了特尔斯克的控制，另一方面，我也是这数百年来，第一位到达第六阶的特尔斯克。
“清理夜魔，势在必得。”
“可一旦清理掉夜魔，就势必要面对日益尖锐的内部矛盾，教会，贵族……”莱奥接上公爵的话茬，接着瞳孔猛然放大，说出了一个都感觉胆寒的想法：“所以，你是故意让罗根统兵的，你知道他会害死很多人，你是故意让教会和其他领主们的势力死在这场战争中……”
“你……你如果想的话，根本没必要把夜魔放进来打，您把夜魔放进来，就是要借他们的手，清理贵族和教会。”
“没错，不破不立，我就是要用这场战争，这场牺牲，这场鲜血之祭，给特尔斯克的下一代，换上新鲜的血液，如此，北境的荣耀就应当能够在延续千年。”
公爵的笑容缓缓收敛，刺骨的冷风从窗外吹入，房间里刚刚还旺盛的火盆骤然熄灭。
莱奥看着公爵，喉咙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
“呵呵，火焰熄灭了啊。”公爵起身，走到火盆前添炭：“做一步，想三步，我告诉过你的，莱奥，我要一代人，做数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情。”
“而您也真的做到了。”莱奥发自内心地赞叹。
公爵的计谋着实可怕，他把整个北境都算计进去了。夜魔、教会、贵族……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
果然，正如芙蕾所说，人心若太阳般，不可直视。
“不，还没有做完。”火盆重新燃起，公爵放下火钳：“还剩下一步没做，那也是我需要你帮我的，莱奥。我会在封爵仪式的最后，当着众贵族的面，指定罗根为继承人。”
“这件事一出，道格伯爵那几个老家伙一定坐不住，到那个时候，我需要你配合他，发动一场叛乱，而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清理掉这些腐朽的贵族，给你和卡莲创造一个崭新的北境。”
“明白了……”莱奥点点头，又缓缓抬起，露出苦笑：“公爵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您是真的想要把位置传给罗根呢？”莱奥迎上公爵的目光，身体已经绷紧，灰色的雾气在脚下蔓延，做好了随时逃出这个房间的准备。
“毕竟……无论你有欣赏我，我终究不姓特尔斯克。如果我是你，肯定也会非常担心，女儿继位之后，她的丈夫夺取她的权力，篡夺属于特尔斯克的一切。这样的话，还不如选择不争气的儿子，帮儿子扫清全部的障碍，而我当然也在其中。”
空气瞬间凝固，莱奥与公爵的影子，在火盆的映照下，摇曳成光怪陆离的形状。
宛若狩猎人心的恶魔，在最后的时刻张开了血盆大口。
“呵。”公爵轻笑一声，眼中满是落寞：“莱奥，我真的越发欣赏你了，但这件事是你想多了。你放心，我根本没有儿子，又何谈为儿子铺路这一说呢？”
“什么？”莱奥愣在当场：“那罗根……”
“首先，罗根是女孩，不是男孩，是教会要求她，假扮成男人。”公爵叹了口气：“另外，她也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教皇的女儿，她的母亲乔安娜夫人，也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教皇的情人。”
此话一出，莱奥的脑海里脑补出了一连串狗血到极致的贵族八卦故事。
不会吧不会吧，公爵竟然在养别人的孩子和别人的妻子？到底是谁绿了谁？
我的天……这个消息太劲爆了……
但也就是这个消息，让之前很多不合理的地方都联系在了一起。
为什么罗根侯爵会显得这么天真无邪。
为什么秩序教会明知道这一切有可能是公爵的设计，还是毅然决然地把兵力派上了前线。
为什么秩序教会要这么努力地逼迫公爵，把位置传给罗根……
为什么……
原来如此，在公爵想要一次性解决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的同时，秩序教派那边，也在处心积虑地准备着窃取北境的计划。
两只老狐狸在互相算计……
“至于为什么教皇的女儿会在我身边，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公爵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总之，莱奥你记住，公爵之位是一定会传给卡莲的，至于说担心你篡夺特尔斯克的一切，呵……”
“莱奥，比起特尔斯克这块儿地方，我更希望你把目光放的长远一些。”公爵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莱奥：“比如，整个黎明帝国怎么样？”
“……”莱奥看着公爵，没有说话。
“你不觉得我们在外面打生打死，而他们却享受着初火的照拂，躺在软榻上，过的太舒服了吗？你不觉得你这属于战场的天赋，只用作对付夜魔实在太浪费了吗？”
“莱奥，你是否想过，给这黎明帝国换一个主人呢？”公爵的话语若蚀骨之虫，在莱奥的脊骨上穿梭，诱惑着他走向另外一个地方。
一个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的恐怖海岸。
就在他蠢蠢欲动的时候，公爵却突然爽朗一笑：“好了，我只是说说，这些事还太遥远，而我也看不到我死后的事情了。”
“可是……”莱奥看着公爵，他记得芙蕾告诉过自己，教皇能为公爵延长20年的寿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莱奥。”公爵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唏嘘地盯着里面粉色的液体：“寿命啊，二十年的寿命，我真的很想把它喝掉啊。”
“但一想到，如果喝了它，那么剩下的二十年我都要受制于人，我就突然觉得，活得短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做棋手的，怎么能去当棋子呢？”
“你说对吗，莱奥？”
“嗯。”莱奥盯着公爵手里的小瓶子，根本没有听清楚公爵在说什么。
只因为，在他的真视之眼中，那瓶子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粉色的液体。
而是一只虫子，一只长着翅膀与触手的小虫子，正在缓慢地移动。
很显然，公爵看不到那只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