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门关上,把风雪关在门外,来到她身边坐下。
他没有点灯,只就着地炉余火的微光,看着她。
即便天寒地冻,她仍全身冒着大汗,一张小脸因愤怒皱成了梅gān菜一般,泪水却一再从眼角滑落。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轻轻撒在了地炉里。
药粉瞬间烧了起来,让一室盈香。
这香不浓,很淡,但味极好闻,能安神定心。
不一会儿,她皱起的眉头,就稍微舒开了些,可泪仍在。
他其实想过将这安眠香直接请白露偷放在地炉里烧,但这女人疑神疑鬼的,若让她察觉,必会更加防备,说不得连饭都不吃了。
曲起一膝,他坐在她身边,垂眼看着那女人。
刚捡到她的那几日,他只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和她伤愈极快。可没多久,他就察觉到,每日只要到这时辰,在这夜最深最黑之时,她总会作着恶梦。
她像是也知,所以每到这时,总不肯睡。
换做是旁人,早因这般夜夜心神耗虚,大病一场,可她有那本钱这般消耗自己,所以就这样夜夜撑着,直到天明。
可总有些时候,她会累到睡着,那恶夜惊梦,总会让她深陷其中,愤恨恐怖、畏惧怒怕都上脸,教人看了也心惊。
什么样的梦,能让她这般惊?能教她这般恨?
她从不呓语,总是紧咬着牙关,有时连血也咬了出来,可她却止不住颤栗,止不住那抽搐,他总也会因此被她惊醒。
不忍见她夜夜如此,于是下了药。
让她能远离那恶夜惊梦,至少能换得些许休息。
他和她同车同chuáng,不觉中养成了习惯,总在这时就醒,醒来替她安神。
轻轻的,他握住了她苍白的小手,想着秋收金稻,想着chūn日杨柳,想着祖师爷爷给他的糖葫芦,想着爹牵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入针出针,想着娘在他chuáng边,为他哼着安眠曲。
她的眉头舒得更开,慢慢的、慢慢的,终于不再丑得像梅gān菜。
这念头才起,她眉头又小小的皱了起来,教他扬起嘴角。
钦,真可爱。
他想着。
她脸上出现尴尬又恼怒的神情,让他又笑。
这是梦呢,妳也要同我生气啊?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可见她满头大汗,他拿起一旁布巾,替她拭去满头大汗,一边把思绪换成昨夜的蜜豆腐。
我都把最后一碗蜜豆腐让给妳了,是不?
他看着她的小脸,噙着笑想着。
别气了,作梦呢,快快再来吃一碗吧。
小脸挣扎了一会儿,眉头又舒开了,连粉嫩的小嘴也微启。
八成在吃蜜豆腐了吧?
让妳第二碗了,改明儿个,记得对我好些啊。
她皱了下鼻子,轻哼了一声,让他又笑,只让自己想着往日的美好时光,想着爹为他念著书,想着娘教他认药。
不觉中,她紧绷的身子、急促的心跳都缓了下来。
拢握着她的小手,听着她徐缓的气息,看着她终于平静下来的小脸,他又让自己待了一会儿,直至夜到尽头,方松开了手。
离去前,他替她拉好了被褥,多添了几块炭到地炉里,这才起身开门。门外,天仍未亮,可风雪已停。
他小心替她将门重新拉上,踏上门廊走回自个儿房里。
坐回榻上,他脱掉外衣,拿gān布擦了脚,眼角却瞥见枕边那本书。
他没伸手拿来翻看,他记得上头所写的字字句句,这本他特地请二师叔寄来,祖师爷亲手书写的《魔魅异闻录》,是他儿时最喜欢翻看的书籍之一。
天下那么大,原来那么大啊。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看时的惊叹,记得第一次亲眼所见,其中所记所录之人事物时的开心。
直到遇见她。
澪。
他没想到,她会同他说她的真名。
当他那日收到二师叔寄来这本书,再次翻阅到那页时,他就知书里描述的人是她。
西南古国白塔巫女,其国已杳,查无踪。
懂上古之言,拥操shòu之术。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据闻已千岁,但未曾得见。
虽然长大之后,他发现祖师爷录事有点随便,可其所记录之事,也并非凭空胡言。
她能读心,也能同动物说话吧?就像那日她在他脑海里斥责他那般,所以那头毛驴才会那样听她的话,眨眼间便四蹄齐扬的拔足飞奔。
她有神之血,所以才遭妖魔追杀。
她的国家在西南,却已查无踪,千岁之说,怕不是谣传,她被妖魔追杀啃咬成那般却能存活下来,恐怕真能不老不死。
本还想说,什么事能让她恶梦连连,记恨恐惧,那般不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