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笃信的君子之则,正被这长安城里看不见的绵绵yīn雨,浇得千疮百孔。
放飞信鸽的瞬间,徐问之的掌心被那鸽子柔软的羽毛扎得生疼,那疼太剧烈,正趁着手心里那几丝细小的经络,往他的心里钻去,刺得他不能呼吸。
雷鸣骤起,徐问之惊醒过来,bào雨倾盆而下,将他拍打在山石上,将他满脸红肿砸得生疼。
他却对这疼痛甘之如饴,他张大了嘴,任雨水灌进去,呛出一个牵动伤口的咳嗽,下一刻,他便就这一咳,无比悲戚得痛哭起来。
再也没有遥寄的相思;再没有他病中久立时,隔墙投来的一枝玉兰,那些缠绵的话语,全都被烈火与bào雨jiāo织而成的嘈杂旋涡所吞噬。
他的玉兰花,在这个滞闷的bào雨前夜,永远被埋在了烈火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雨夜山林不复从前
直到烈火燃起的前一秒,徐问之心里都还有一丝侥幸。
馥瑾是修炼千年的妖怪,她不该怕凡俗之物,也不会因为这几簇剑羽,几道刀伤而奄奄一息。既然寻常之物伤不了她,那就让这些官兵寻过来吧……陛下向来憎恶妖邪,又赶上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难免动怒。
可徐问之劝解自己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陛下的偏执与天下万民无关,所以不容劝谏……”徐问之苦笑一声,近似呜咽,“贺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劝,怎么让陛下收了手,让他放过这山里的jīng怪?”
“你闭嘴!”不等贺栖洲开口,一直倚靠在他肩头的辞年终于忍无可忍,他怒道,“馥瑾是妖怪,徐大人你不知道吗?你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知道她是树木所化,是jīng怪,是你口中的妖邪!你被朝中的坏人为难时,她就在长安城里,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解救,急得坐立难安!”
他气急了,说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们这些做人的,只会觉得妖怪可怕,觉得妖怪无所不能,刀枪不入,想如何就如何!你可曾考虑过她会不会疼!会不会死?这棵树……”
雨水漫进了他的眼里,辞年眼睛生疼,胸口堵了一口闷气,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是棵树啊,徐大人……”阿满终于从无声的哭嚎中抽出一口气来,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从身体里挤出来似的,无比吃力,“你说走,你让她往哪走!她扎根在这,上千年了,你让她怎么走?!她不管怎么走,无论能走多远,最后都要回到这座山,回到这颗树下!”
阿满说了一大堆,却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该与这人讲道理,甚至根本不该与人讲道理!他抽噎一声,咆哮道:“是你害死了她!你畜生!”
徐问之缓缓合上了眼,沉默许久,突然颤抖着轻笑一声,道:“我是……”
他支起快被阿满打到散架的身体,艰难地爬了起来。这场bào雨将火熄灭,又将一地的炭灰和成了黑泥,他这一身青衫浸透了水,又被各种泥浆染得如墨般漆黑。他看向身前的两人,那直愣愣的目光突然有了几分活气。他望着贺栖洲,突然露出一个渴求的表情:“贺兄,你不能懂我吗?”
贺栖洲想都没想:“不能。”
徐问之苦笑一声,艰难地摇头,他举起手,痛苦地按住两鬓,许是抬手时太用力,那沾了水的袖子拍在他脸上,竟打出几道灰黑的泥水印来,他笑道:“你是不会懂的,绝不会懂的,你不像我,你有陛下的护佑,你是钦天监里的顶梁柱,这钦天监没了谁都行,偏偏没有你不行!你得陛下倚重,即便是进了天牢也能完完整整的出来……可我呢!我为家人有所依仗,我为能在长安城里稳住脚跟,我为自己能好好活!我有什么错!”
这话越说越不忿,徐问之发了疯似的冲上前,他伸出手,将要抓住贺栖洲的衣领。贺栖洲见状,只揽着辞年往后一退,动作极快。
两人相对无言,又是一阵沉默。
徐问之扑了个空,愣在原地,站了好一阵,才哭似的笑了出来:“哈哈哈……我连这个都不如你,我赶不上你,追不着你,连功夫都差你一大截……你不懂我是对的,你该不懂我的……”
贺栖洲不愿再说什么,只空出一只手,抽出了背上闪着微光的流霜,剑刃出鞘,锋芒闪过,徐问之看着他,轻笑道:“怎么了,贺兄,你要为了这妖物杀我?为了一棵树杀我?哈哈哈……你的仕途,你的未来,都不要了么?”
贺栖洲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抬手,将剑抵在被水浇透的泥地上,稍一用力,在两人之间重重划出了一道剑痕。
流霜光芒虽弱,却照亮了脚下的土地,拿到痕迹落在二人眼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贺栖洲不再多言,只用雨水冲刷了剑身,收剑入鞘。他带着辞年,走向了已经焦黑的树桩,头也不回:“徐大人工业已成,前途不可限量,就此别过,往后,不必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