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月还记得,自己的及笄礼那天是个很好很好的天气。
不同于夏日的骄阳似火,两年后的十月秋高气爽,院落里的肮脏杂物也被枯枝败叶所掩盖,看起来除却萧条一点,倒也比之前清爽利落。山还是那样光秃秃的山,水还是那样死气沉沉的一滩,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注入了颜色,转眼间变得鲜活可爱。
“俺不去,俺不出去!娘你别拽了,俺绝对不能走!”
彼时的徐慧月穿上一身在镇子上做好的方襟袄,虽然不是上乘面料,但起码比起之前的花花绿绿来能够入眼。暗黄的脸色经过脂粉的修饰也提亮了些许,明明已经准备到位,却是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君到来时羞得扑到了被子上,说什么也不肯过去。
“月儿,快随娘出去啊!”
听着徐夫人焦急的声音,陈箐燕缓缓蹲下去,一只手攥紧了炕上的花被。这样的好料子她是在来到了这家之后才见到,可以说是来了这里长了不少的见识,同时她对徐慧月未来的那个夫君也是好奇得很,不知道是怎样的男子,才会给这家人的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月儿,你确定不出去看看吗,世子爷应该是大户人家里面出来的,人家那边规矩多,你这样躲着不见他说不定让他生气了呢。更况且你是他以后的妻子,无论如何也是要见面的,这样一直躲着也不是个事吧?
“我……”
“月儿快点,娘亲看快要来不及了,人家林世子生气了怎么办?”
林,原来他姓林,这姓氏真好听。
徐慧月脸色更红,而之前本就是对自己的夫君很感兴趣,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出去罢了,此时想起他若是觉得自己不懂规矩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林肖玦在外面等的已经不耐烦,他本来就是被迫过来,心里对这样地方出来的未婚妻一点没有期待。此时看着每一处风景都无比扎眼,槐树太高了,菊花又太矮,枯枝败叶堆积在不大的院落里,苍凉得好似久久没人居住。
每一寸的土地都是被鸡鸭鹅的粪便轮番轰炸滋润过,或许还掺杂了猫猫狗狗的偶然光顾。再被秋季的太阳一晒,那股熏天臭气中就带上了暖意,像一坨坨新鲜的不明物体遍布其间。
虽然这样很是粗俗,但他的确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形容来。
纵然没有极度爱干净的怪癖,林肖玦到底也是个世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是生长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里,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味。正在心中想着要不要先行退却时,却见一个姑娘几乎是被徐夫人架着走了出来。
方襟袄子下面是按照贵族中流行样式做出来的马面裙,而徐慧月身材偏矮,又不是袁雅钰和百里霁清那种娇小可爱,而是又矮又胖,穿起贵气大方的织金马面来显得倒有些不伦不类。
额头上挂着汗珠,鼻孔里喘着粗气,脸上涂涂抹抹像个死人,粗胖肥壮,小家子气。也不知道是哪里出来的一个小丫鬟,当真是掉价又掉门面。
丑,是林肖玦对她的第一印象。
若不是认出徐夫人那张脸来,他倒是无聊到想在心里吟诗一曲嘲讽一下这个丑姑娘,而眼前人期待中夹杂着惊诧的目光太过灼热,让林肖玦避无可避,视线迫不得已与其撞上。
然后他听到那个姑娘深吸一口气,双颊红得好似火烧一般,嘴里嗫嚅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乡话,但依稀可以听得“夫君”两个字,如同惊雷一道,在耳边轰然炸响。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徐夫人的袖子不住颤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是唯一好看些的五官,因为太过激动,荡漾起了莹莹泪光。
“妾身徐慧月,拜见夫君。”
她嗫嚅了好久,终于是说出这一句话来。让林肖玦原本就如遭雷击的脑子又来了一道,电闪雷鸣,轰隆隆地夺走一瞬的听觉。
“夫君?”
这次她口齿清晰了些,也离他更近了些,那双饱含期待的大眼睛里倒映出他惊惶无措的模样。蒜头鼻和猪嘴唇在肥肉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劣质的白粉胭脂勾勒出惊人的模样。他发誓,这是他一生以来看到的最为丑陋的女子,哪怕是史书中的无盐东施再现于世要齐双双做了他的妾也不会让他如此抗拒,唯独这一个被称为正妻的徐慧月,就算是没有苏锦莲的珠玉在前,他也绝对会离这样的女人远远的,以防自己的眼睛被祸害至失明。
而对于徐慧月来说,抬头看到林肖玦的那一瞬间,她仿佛是一只井底之蛙,某一天从暗无天日的井底艰难爬出后,她看到了光。
金秋的暖阳洒下柔和的光束,眼前的少年英姿笔挺,面庞如同是精细雕刻而成,锋利的轮廓配上俊朗的五官,眉眼间的冷厉如同是千年不化的寒峰中冰雪堆砌,两条剑眉与挺俊的鼻梁架构出一片高不可攀的气概。
清冷俊朗,这是他给徐慧月的第一印象。却不知林肖玦平常并不是面冷的人,只是因为看到了她而拉下脸来罢了。
其实平心而论,徐慧月并没有那么难看,只是妆容因紧张的汗水而花掉后显得有些狼狈罢了。一双大眼睛格外灵动,诉说出此时心灵甜蜜的悸动。林肖玦却是没有任何心思来欣赏她的少女情怀,本就是不情不愿的一桩婚事,他这个时候就是想来退掉的,哪里还会考虑徐慧月的想法。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徐慧月一句“夫君”堵得喉头发涩,一时间大脑仿佛被涌上头的热血冲得晕晕乎乎,只想奋力一脚把眼前这个女人有多远踹出去多远。
“夫君千里迢迢赶过来可是饿了?月儿今天可以亲自下厨给夫君弄点饭菜,也不枉夫君舟车劳顿过来看月儿了。“
林肖玦恰好在她的及笄礼上出现,加上爹娘添油加醋,徐慧月自然是以为林肖玦是专程过来看她的。脸上的红晕如同是油渍一般徐徐化开,顷刻间烧了满脸都是。
“不必,我用过午膳,暂时不想吃什么东西。”
到底是长久以来积累的修养让林肖玦没有直接在徐慧月面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是以目光示意徐夫人跟他一起出去。原本还想要把女儿推过去给林肖玦认识认识的妇人身形一顿,立马紧张起来。
“有什么是月儿现在不能听的?月儿现在也算是世子爷的未婚妻了,夫妻之间有什么听不得的事情?“
十分害怕到嘴边的肥肉又被撤走,徐夫人决定拉下脸来紧咬不放。哪怕这样说着显得太主动有些丢人,为了把林肖玦给留住,也不得已不放下点面子。
乍一听到“未婚妻”三个字,林肖玦更是厌恶无比,只盼着快点能够把她给甩脱了,免得再来玷污自己的眼睛。
“如果徐家的人还懂一点待客之道,应该也是知道未出阁女儿家不能旁听婚事的,本世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
匆匆丢下一句,林肖玦看也懒得再看徐慧月一眼就挪开了目光。徐夫人心里一颤,连忙请着他往里屋走去。徒留徐慧月一人站在原地,还痴痴地望向他高大笔挺的背影。
身在井底,自然是不知道外面的风景是怎样绮丽。如果没有这一次并不算愉快的相遇,徐慧月就会循规蹈矩地去过完这一生,和一个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乡下男人结婚生子,人生的路途长到遥遥无期,又短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此次一见,时光被惊艳,往后余生的岁月也愿意全都为他而停留。她因这个少年而得到了家中爹娘的疼爱,哪怕是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也能得到一份公平。
在不久之后,每当徐慧月看到家里的姐妹一个个出嫁,或是到了远方或是到了邻村,嫁给了一个个素未谋面的粗俗男人,换来彩礼可以为弟弟将来娶妻谋出路的时候,不止一次庆幸自己的人生已经有所改变,不用再去重蹈她们的覆辙,让悲剧一次次地在小小家庭间上演。
嫁到岭南之前,她好几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阿娘把一些图纸和册子拿了进来,母女俩说了大半夜的话。她有着一个岭南王世子正妻的名头,自然要学习一些御夫之术,纵然双颊通红羞得不肯抬头,她还是详细问了许多,预备着以后与夫君举案齐眉,子孙满堂走,恩爱到白头。
不知道爹娘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说服了林王爷,在出嫁前几个月就有人来教她规矩,还用好东西给她调理身子,那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吃食,燕窝鱼翅乌骨鸡,全都是女子的滋养之物,开心的同时也让她无比感激,决定拼了命也要给林肖玦生下孩子。
烛影摇红,纱帐轻晃,如水温柔在耳鬓间辗转而过,她知道,自己的梦要变成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