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堤春晓,柳弄长桥,琵琶声里乡音渺。乱红飞花,逐水东流,长恨今夜——”
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后面的那些徐慧月已经听不下去。她现在的月份已经有六,正是胎儿安定的时候,大齐也无甚女子不能出门的规矩,但她也不愿意抛头露面,生怕外面那些莽撞的百姓伤了自己腹中的胎。
有了大夫骆璎的叮嘱,又是过了孕吐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还是腹中胎儿,徐慧月都是尽量多吃些好的。燕窝鲍鱼已经是家常便饭,旧时想吃吃不起的那些山珍海味也是日日换着花样做成送来。
现在吃了一整只油汪汪的烧鸡下肚,徐慧月撑得躺不下床,便命人搬了个板凳过来给她坐着听戏。只可惜那婉转的唱腔与难懂的词句她都是欣赏不来,撤了昆曲换粤剧,粤剧腻了改黄梅戏,无论是哪里的调调都觉得怪异。
喉咙里一串接着一串的饱嗝冒出,徐慧月却没有往自己吃撑了上面想,总觉得是动了胎气,连忙命人又赶了戏子出去,把书房里的林肖玦请了来。
其实林肖玦的一句关怀话总是比那些戏子的陈词滥调要好听许多的,只可惜这个男人在新婚之夜后就没在她这里过过夜。
旁边的玉枕经常被她抱在怀里,凉了又暖暖了又凉,所期盼的也不过是孩子的爹爹能来看看自己,只可惜这个孩子月份大了性别倒还是不可知,是个男娃娃还好,若是个女娃……
“世子妃,世子妃!”
正揉着肚子坐在床上凝神思索,徐慧月忽然听到前去请林肖玦的阿燕声音又远远在门口响起。红衣绿裤的少女大大咧咧地跨进门槛,“世子妃,世子爷又去了姓苏的那里,说要奴婢无事不要再去找他。”
阿燕嘴上说的轻巧,心里却满是不服气。明明是徐慧月死皮赖脸地非得去找世子爷,世子爷次次都要把她训上一顿,身边的小厮丫鬟还给她摆脸色。她回来的时候也不能把实话全都告诉了主子,免得她一气之下出了什么事来。
“姓苏的,苏锦莲?”
那三个字从徐慧月口中蹦出来时,陈箐燕明显地感觉到浓浓的酸意与妒忌。只是她比起自己的主子要拎的清一点,苏锦莲是什么样身份,哪怕嫁入了岭南王府是要以夫为天,但林肖玦做事都要掂量着几分她背后的宁江王府,更别提她们了。
“对,就是苏锦莲。”
陈箐燕刻意咬重了那个象征着权力的“苏”字,忽然低下来的声音仿佛是在诱导着徐慧月产生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可怜世子妃的头胎,爹爹却是被一个狐媚妾室勾引在旁边一直不来看看,这生下来要怎么办。是个儿子倒还好,若是个女儿,可还有什么办法替世子妃把世子爷的心给留住?”
她一边蹲下身来一边轻轻抚上徐慧月的肚子,一时间竟是摸不出哪里是肥肉,哪里是那个尚未出生也不知道性别的胎。
“别碰我儿子!”
虽然胎儿还没有确定性别,徐慧月却已经如那护犊子的老虎一般,狠狠把陈箐燕碰到自己的手打开。
“是儿子是姑娘我都喜欢,我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妃,世子爷也会喜欢我给他生的孩子的!”
她最近喜欢吃酸酸咸咸的东西,骆璎大夫说酸儿辣女,那她这一胎怀的很可能就是个儿子,自然是无比重视。徐慧月气得吁吁直喘,借声色俱厉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慌。
手掌一痛,陈箐燕委屈地就把胳膊给缩了回去。以往徐慧月可不会这样对待她,自从嫁入王府飞上枝头后越发娇惯着自己,胖成什么样子了还没点警醒,原本就是姿色平平,现在更是不能看了,也难怪世子爷要往苏锦莲的院子里钻。
“那奴婢再去请一次,就说世子妃动了胎气?”
陈箐燕心里虽然是恶狠狠地把自己的主子从头到脚批判了一遍,面上却是不敢对已经身为世子妃的怠慢分毫。一边小心翼翼地瞅着她的脸色,一边讨好地问道。
“既然想到了就快点去,记得说得像一点!”
听她如此卑微地讨好自己,徐慧月又有点过意不去,连忙把陈箐燕拉了起来。她原本其实也不是想怪阿燕,只是因为太生气了才会这么凶,两个人毕竟是好几年的情谊了,明面上说是主仆,其实玉姐妹也相差无几。
阿燕肯出主意帮她挽回世子爷,徐慧月自然是感动的,欣喜地涨红脸在她背上一推,连忙又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了下来。
“是,奴婢这就过去。”
像是对她言听计从一样,陈箐燕连忙撒丫子就朝外面奔去。虽然在王府内奔跑不符合规矩,但她在这院子一向是随性惯了,一时间哪里能想得到那些条条框框。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徐慧月吐了口气,扭动着钻进了被窝里。
【玉莲院】
林肖玦进来的时候,苏锦莲正在作画,他向来喜欢悄无声息地过来,想要给人一个惊喜。
而在徐慧月怀了胎之后苏锦莲便再也没主动与他说过话,哪怕是见面也只是寥寥几句。夏末的热气仍旧未散,太阳烤得大地如同一个蒸笼,苏锦莲的房间里却只放了不多的冰块。他进来时没让人通报,苏锦莲听到了声音,也并如同往常一样同他问好。
借着身高优势,他从后面看到她正在作一幅风景画。丹青水墨宛转勾勒,一朵莲的轮廓就跃然于洁白宣纸上,再换上朱砂笔缓缓涂匀,鲜亮的红色就让整朵莲活色生香起来。
名花向来配美人,以往她在作画时,唇角总是会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此时却是清冷若腊月寒霜,生生破坏了姣好容颜的美感。
“几日未见,锦莲的画作又有进步,只是与红莲相配的美人不宜太过冰冷——”
熟悉的声音响起,恰好又勾出她刚刚压抑下不久的怒气。偏生林肖玦还就不知她此时的心思,从后面就将她整个揽入怀中,顺手抓住了她握着笔的手,这以往正是两人独有的闺房密趣,却因为另外一个人的插足,让甜蜜记忆也变得分崩离析。
她想,今生今世,她应该是后悔的。
她从小苦练武艺,阅得兵法千卷,梦想是沙场秋点兵,将这名字埋入青史之册才不枉在这个朝代活过一遭。而为了林肖玦,她愿意暂时放弃自己的愿望,愿在这高门宅院里与他举案齐眉数年之后再共赴边疆,可恩爱白首只是她一人的痴心所愿,时光还未过去多久,就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插足。
子嗣,欺骗,疑窦交织成一张荆棘繁密的大网,让她避无可避,遍体鳞伤。苏锦莲所向往的爱情从来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先前有了徐慧月她并不十分介怀,只因林肖玦不会与她有夫妻之实——可现在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孩子,如同一只大手把她的脖子狠狠勒紧,疼痛到窒息。
“你现在该去看看你的世子妃徐慧月,毕竟她还怀着你们共同的孩子。”
苏锦莲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说出这样看似大度实则拈酸吃醋的话,而林肖玦在惊诧过后也是笑意满满地继续把她搂紧,温热的气息倾吐在耳畔,隐含着他一个人的期待。
“锦莲还在吃醋,倒是不如快点与我生个孩子,只要是你生的,是男是女我都会喜欢。”
林肖玦是个不折不扣的古代男子,自然不能完全理解苏锦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思。徐慧月是正统嫡妃,虽然他不喜欢,但总归是怀了他的孩子,哪怕是为了传宗接代也要留下来。
而上次苏锦莲发怒的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苏锦莲也应当感受到了危机,总不能还像之前一样幼稚地说自己不愿生育。两人之间的空隙已经所剩无几,林肖玦一边轻轻凑过头就要吻上她的唇,一边将手拽住光滑的腰带。
美好的期待在脑海里尚未成型,身体却先一步被苏锦莲狠狠推开。她一身武艺并不亚于许多世家公子,又怎会完全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你说生个孩子,是女孩又如何,是不是还得生到有男孩为止?”
朱砂笔哐当落地,在地面上溅开鲜艳的红。苏锦莲猛然转过头来,愤愤推开他放在自己身上不安分的手。
“那是自……”
意识到苏锦莲仍旧没有原谅自己以后,林肖玦颇为苦恼地皱了皱眉头。
除却欺骗苏锦莲避免无谓的拈酸吃醋之外,他丝毫没觉得他有哪里做错。他是堂堂岭南王世子,总不可能窝囊到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自己也是当作缓兵之策罢了。
从始至终,哪怕情谊最浓时,相伴左右侧,他也没有想过只与苏锦莲一人度过余生。更况且,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苏锦莲不愿意生孩子,若说是怕遭罪,这全天下哪个女儿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林肖玦觉得自己有理,见她气势汹汹无理取闹也是有些怒气,但想着苏锦莲是自己这辈子最爱的姑娘,就竭力把怒火压制下去。
除却必要的抉择之外,他也不愿伤了她的心。生辰那晚,徐慧月又哭又闹求着他回去,他也仍旧如一棵树般伫立在苏锦莲的院子门口,淋上整整一夜的雨。
他还记得丫鬟小厮都被他赶了回去,唯有一个碧萝在旁边又劝又哭,最终跪在他身后也是一整夜。碧萝所想为何他又何尝不知,只是红粉佳丽可有万千,置于心上的也只有这一人。他已经放下身段来给她表达歉意,苏锦莲却是闭门不出,在舒适的房间内自在悠闲。
“那是自然对吧?那我也告诉你,我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不是给你生孩子的傀儡,也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我也有感情,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再和我说话之前,把你脑子里的水给我倒干净!”
“另一个女人怀着孩子的时候又来想着寻欢作乐,难道要我在怀着孩子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孩子的爹与其他女子亲昵?前脚刚说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后脚立马钻上了之前还看不起的女子的被铺,你有什么资格当个相公,又怎么去当一个父亲?”
苏锦莲语气激动,原本清亮的双眸里燃满了熊熊怒火,却是让林肖玦脑海里暂且压抑着的怒气冲破理智的禁锢轰然爆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掐住。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哪怕是父王都不会这样对他说话。第一次被指着鼻子叫骂,对象却是自己心仪的女子。
“苏锦莲!”
他垂眸向她望去,面上同样是阴云缭绕。如果是徐慧月敢这么和他说话,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会是他把生母赶出王府的日子。而苏锦莲一而再,再而三地得了他的偏爱和袒护,是不是已经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哪怕你是高门大户之女,从小应当也是学习女戒妇德,难不成看过的书都忘到了脑后去,不知道以夫为天四个字怎么写?”
“徐慧月是把这四个字差不多都要写在脸上了,要想找被当成天当成地的感觉你应该是去找她——至于妇德女戒,你从小也应该知道,早在嬷嬷拿给我的时候就已经被我爹爹撕个粉碎!”
他蓦然想起以前见到的一幕,时光过去的太久远,而宁江王爷苏煜之的话掷地有声,简直是要把他的耳膜给贯穿:
“吾妻去得早,也只留下一个女儿,将来这家业也都是要交到锦莲手里,要这满纸荒唐言有何用?若锦莲以后出嫁,无论是嫁给天潢贵胄还是山村匹夫,只管告诉他一句,本王的女儿是本王捧在心尖尖上惯出来的,无需受那些条条框框禁锢!”
荒谬,当真是荒谬。
他愤然一甩袖,转身就向门外走去。纵然刻意放慢了脚步,却也一直没有听到苏锦莲哀哀戚戚的挽留。
这一次,她没有把他留住。
不曾停留,也就贯穿了整个余生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