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283、孰对孰错谁可知(2)

  “护送君主回宫!”

  “臣等参见君主!”

  一整个下午,在欧羽萱耳畔回响的也只有这两道声音。其余那些茶杯掉地的摔碎声、外面侍卫被拦住的争吵声、见到欧胤时惊讶的吸气声,落到她耳朵里全都被忽略。

  万民欢送,直闯皇宫,这大概是千古以来最为奇特也最为壮观的景象,却是标志着公主掌权的谢幕,皇权更迭的变样。

  王城里的百姓在欧胤的煽动下一个个对于公主当年的弑父行为义愤填膺,竟是不顾内侍的阻拦齐齐冲进宫中。其中也有不少临时倒戈的侍卫,有的是源于对她铁血手腕的不满,有的是纯粹看不惯牝鸡司晨想要生活回归正统。

  昔日被自己要挟的皇兄在这种时刻才真正地发威一回,亲自领兵在御书房前和她战了起来。而欧羽萱知道他这样不过是拖延时间,拖延到那老东西回来,再顺便一倒苦水一表自己的忠心。

  刀光剑影交错间,她忽而就听到了呼声震震不知从何处传来,听到了万民高呼,热血激昂的场景同时也是为她画好的催命符。双方人马仍旧在纠缠不下时,那浩浩荡荡的大军也在金堆玉砌的王城内向这边逼来。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她原本也有机会可以放弃一切直接逃走,却是收了武器傲然立于御书房前,丝毫不掩饰自己想去拿走兵符的念头。欧胤亦是雷厉风行,以“亡帝回归”的身份将其打入牢中,拂袖而去转手处理了其他乌合之众。

  这一定,就是整整一宿。

  稀疏的星星仍旧像往常一样挂在天边,伴随着那一轮看惯了悲欢离合朝代更迭的月。灵枭财力丰厚,纵然是地牢也没有其他地方一样的脏乱。

  少女盘膝坐于铺着稻草的正中央,白日里激动的神色已然转作了淡漠。见到来人之后甚至还有心情微微一笑,中气十足的声音示意着还未曾吃过什么苦头:

  “恭贺父君收复王位,九死一生归来,大权重新掌控。若无今日,女儿恐怕此生都是无法瞻仰父亲今日大义灭亲的风采。”

  借着烛火和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依旧可以看出她的五官面庞都与自己有几分同样的坚毅,虽是女子,线条也不甚柔和,除却一双像极了她母后的杏眼外,甜美的长相却有着不匹配的气质,无甚女子的美感。

  她说话向来就是这么难听,虽无一句脏话,听起来却仿佛是用刀在他的脊梁骨上狠狠地一下下刮着。想起这几年来因伤痛忧虑而无法入眠的夜晚,欧胤脑海内的理智就被一把烈火所点燃,很快化作了灰烬一摊。

  欧羽萱虽是武艺高强,但此时脚筋手筋已经被奉命挑断,对他产生不了丝毫威胁。欧胤眼中恨意雪亮,上前就是狠狠一耳光,他这一掌用了极大的力道丝毫没留情,直打得自己这个女儿眼冒金星,不由偏过头去吐出一口血来。

  “本君主不休养生息回归,又怎能看到这样一番大戏在眼前轮番上演?得知我回来而不走,跑到御书房去想要带走重要东西东山再起,你以为除了你之外的人都是傻子?”

  他想来是恨极,伸出手来狠狠捏住了眼前少女的下巴颏,两道凌厉的目光相对,皆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肯服输的腾腾杀意。明明是应该亲密无间的亲生父女,两人却是都恨不得把对方大卸八块。

  “弑父夺位,牝鸡司晨,这是你做出来的事情!”

  剧烈的疼痛并没有让欧羽萱露出异样的表情,仍旧是令他难受的那副眼神。四下无人,左右也被禀退,欧胤也就不再注意着形象,竟是一口痰吐到了少女光滑的肌肤上。

  乍然遭受唾面之辱,原以为地上坐着的欧羽萱会暴跳如雷,没想到她只是把脖子往上仰了仰,竭力不让粘稠的浓痰顺着脖颈的曲线流进衣领里去。

  这样看不透的感觉让人愈发闷得慌,心中的一团火在听不到这个奸诈小人哭喊时绝不会得到缓解,欧胤恨不得此时就亲自搬来刑具让欧羽萱尝尝无数种刑罚,最后剁成肉块扔进江中喂鱼才能将心头恨意稍稍散开。

  身为君王,被亲生女儿所害,被迫假死,浪迹他乡被收留才可苟延残喘。哪怕今日是被万民簇拥而归捡回些许颜面,烙印在心头的耻辱却是无法用这一点的补偿涂抹掉,他要狠狠把欧羽萱折磨一番,再学着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暴君把尸体吊在城墙上暴晒!

  心中下了决定之后,欧胤才把纷乱的思绪理清,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

  “其余的事情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已经跟本君主招了,踏足贱地只不过是想问你一句,本君对你一个公主已经是好得仁至义尽,你是如何有了这样的蛇蝎心肠,竟是不满足于现状,加害于亲生父亲!”

  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前对欧羽萱的放纵,欧胤就恨得牙关紧咬,强逼着自己不要把地上的木条捡起来狠狠向她脑袋上砸去。欧羽萱向来就是以嚣张跋扈而闻名,多数也是源于他的娇惯,没想到原本当成娇娇女养成的小棉袄,最后成了暗害他的催命符!

  “仁至义尽?”

  在大齐呆了几年,欧胤说的话倒也是开始文邹邹起来。欧羽萱对大齐文化也是比较熟悉,自然能够听得懂,此时抓住了这个词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狼狈地扯着嘴笑了起来。

  她口中血沫翻涌,此时笑起来的模样颇有些阴森。贝齿间沾染了红痕,宛若一只来自地狱的凄厉女鬼,声线微哑,是因为许久没有喝水:

  “夺你的权,只不过是让你安生歇着!江山就该有能者得之,凭什么因为我是个女子就要禁锢颇多,说是宠我,仍旧条条框框约束着?”

  “相夫教子,我不愿——你在我到了年纪的时候不断把男人往我这边推!

  生儿育女,我不愿,眼见着其他女子都开始成亲,你误以为我学少数男子断袖分桃,把我的小丫鬟都给活生生打死在凳子上!”

  “谁说女子不得掌权,谁说生儿育女才算是正业?不让我做的,我就偏偏要做给你看,看看女儿家也能在朝堂之上做出大业!”

  “还有……若是我早一点对你这个老东西下手,我娘亲也就……”

  “住口!”

  之前的话还能平静地听下去,欧羽萱的最后一句不知道哪一个词踩到了欧胤的老虎尾巴,让他陡然暴怒,狠狠一掌就掴了上去。她的脸颊高高肿起,手脚筋被挑断也是剧痛无比,眉眼间的凛然傲气却丝毫没有减去,反倒是扯着嘶哑的嗓子继续道:

  “原来你还会羞耻吗?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其他妃子的床上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想起我母后的亡魂?”

  “当年,自己是怎么爬上这个位置的……还要我这个当女儿的再来给你复述一遍?”

  “你空有一身讨好人的手段,却没有真正的实干能力,最后也不过是要当了大齐手底下的一条狗……”

  话音未落,欧胤的脸忽而在她眼前急剧放大,那一双眼瞳中映出的全是这个男人狰狞的面孔。虽然有血脉亲情相连,欧羽萱早已经不愿意叫这个老东西一声“爹”,早在自己母后死去的时候,她就已经单方面斩断了对他的所有感情。

  娇宠又如何,放纵又如何,她说是最被惯着的一个公主,实际上还是要按照欧胤想走的路子来。她不想嫁人生子,他要强硬逼迫;她不想被女子的身份牢牢禁锢住,他却去拿大齐的那一套三从四德来奉劝自己。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傀儡而已。哪怕不是想为娘亲报仇,哪怕只是想自己为自己活一次,她也要站着死,而不能跪着生。

  凌厉的目光与欧胤再次对上,这种感觉让他极度难受,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双杏眼也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人的眼睛应当是温情脉脉,而不是她这样的饱含怒火。

  当初的夺嫡情况极其惨烈,老君主并没有偏心向任何一个王子,而是任由他们互相残杀,来抉择出最终的胜者。欧胤并非是王子之中最优秀的一个,但娶到的夫人却是远远超过其他,凭借着夫人母家的势力,他很快铲除了其他人,登上了这顶宝座。

  再后来,他的夫人容颜日渐衰老,吸引力渐渐不如后来接进宫中的年轻貌美女子,加之他作为男子也不希望自己的不堪过往被掌控手中……那个女子在生下了欧羽萱之后就被他冷落,最终郁郁而亡。

  作为补偿,他在欧羽萱小时候就极尽疼爱,几乎是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起其他国的公主来说几乎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哪怕是大齐皇帝,也不曾倾尽物力对一个公主宠爱至此。

  只是没想到,那个女人把自己的痴痴怨怨告诉了欧羽萱,这个逆女就会不顾这么多年的父女情分,把一切的错归咎到他的头上来!

  “你还有没有心?”

  见欧胤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欧羽萱颇有骨气地回视,眼神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愤恨。她虽然没有想到这一天,但绝对也不会做了事情不敢担当,求饶这两个字从出生起就没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过,想让她悔过,万难!

  相反,像是要故意激怒欧胤般,欧羽萱说完这一句就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啐了他一口,把自己遭受到的唾面之辱给奉还了回去。对她来说,欧胤养自己的恩情早已在娘亲死去的一刻全都还了,至于生,他不过是风流快活一场,凭什么担得起“生身之父”这个名头?

  “你就不怕本君主把你的臭名声告知天下再杀了你?”

  乍然被一口喷到脸上,欧胤怒极反笑,再次狠狠掐住了她。

  怕?

  之前的那个傀儡皇兄,也是对她这样恨过,想把她送到大齐和亲,让她闹得人人不喜又回来,她什么时候又在意过名声这样的身外之物?

  而人终有一死,逍遥自在活一天,好过苟且偷生过百年。青史留名,无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也总比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偏安一隅好上百倍!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不过也是你风流一夜留下来的孽债,我来这世上也就是为了折磨你罢了。”

  唇角轻扬,欧羽萱纵然发丝凌乱狼狈不堪也是笑得美艳。那眸中的轻蔑神色让欧胤又恨又气,在这样的目光下,他的一切短处似乎都被毫无保留地揭开,所谓君主威严也是一块遮羞布,掀开之后美丑尽显。

  “传本君号令,大公主欧羽萱,心思歹毒,谋害君主,越俎代庖,不思悔改,反倒口出狂言,目无尊长!

  念其乃是本君亲生,不忍严加惩治,现赐毒酒一杯,留全尸。府中上下男子凌、迟处死,女子五马分尸!”

  欧胤的声音陡然提高,同时也松开了一直钳制着她的手。欧羽萱知道,他是要把对自己的恨意发泄在府中那些无辜的人身上,这绝对不是对两人之间血脉亲情的最后一点不舍,而是因为他刚刚回来,当然要做好仁君的表象安抚民心。

  看看吧,这是她娘亲痴恋了一生的男人,看似高大的身躯中隐藏着的是怎样矮小的灵魂。她向来不信世上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但在临死之前,倒还真是希望自己的魂魄也可以化作厉鬼一只,让他夜夜不得安生,江山不得安稳。

  比毒酒更先来到的是一柄小刀,只是从眼前闪过一瞬,她的光明就立马被剥夺,那双漂亮的杏眼里血如泉涌。在剧烈的疼痛下欧羽萱仍旧是紧咬牙关,连一句痛都没有喊出。

  “适者生存,强者为王,恶者称霸,善者逃亡。阿萱,这就是丛林法则,冷酷无情,正如天家一样。”

  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娘亲的声音却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闭上眼睛,在疼痛中还是看到了自己兴奋地挽弓搭箭向猎物射击的场景。

  欧羽萱想,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的话,一定要告诫娘亲牢牢记住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嘴被掰开,呛人的味道被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