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正如樊於期的直觉,嬴政的确在暗暗等待着姬丹的出现。
三日之约,他一直牢记在心。
临别前夜河畔边的暖风微醺,点点河灯映亮天际如昼,以及倒映在水中的满天星斗亦同样遗落在那双如水眼眸,还有那明知缥缈无望却满怀期待的话语……恰似他此时的心绪,看着天色数着漏刻,坐卧不定,焦躁不安,内心如爬虫似的煎熬,又隐隐带着希望。
从跳下山崖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人皆经历了死死生生、几度转折……再次醒来,恍如隔世,又若新生。
他想过了,也想得很清楚——这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所以,他决定放下一切过往,与丹儿重新开始。
可能不会有人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时嬴政究竟用了多大勇气。
这世上不乏痴情之人,可又有几人甘愿抛开所有前尘,孤注一掷去拥抱自己爱的人?
嬴政愿意,他从不认为“天雨粟,马生角”是一句戏言。
可是,他爱的那个人又是否愿意为他而抛开身份?
又或是,他们俩注定仍旧像七年前一样的结局?
抬首凝望着夜空,漆黑天幕上,明月皎皎,星汉灿烂。
今夜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个夜晚,他的丹儿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想到这,嬴政不禁苦笑了一声。
其实,这不是明摆着的结果吗?!
以他对姬丹的了解,对方怎么可能放下苦心谋划的一切,放下肩负的责任和使命?
若真的这么做了,那便不是他的丹儿了……
可他为何还要苦笑?
为何这三天里的每一日每一夜甚至每一刻每一瞬都忍不住思绪辗转,满心期待?
明知是注定的结果,还期待什么呢?!
身后响起脚步声,稳健而有力。
嬴政也不转身,依旧定定地看着倒映在湖中的明月:“樊於期,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笨?”
“王上何出此言……”听到他的声音,樊於期脚步一顿,随即又抬步上前,走到嬴政身旁靠后的位置。
嬴政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心,平静的水面被打破,玉盘似的圆月碎成无数个浮动跳跃的光点,随着击起的涟漪一圈圈dàng漾开去……不多时,湖面又恢复了平滑如镜。
“你看,这湖水就像镜面似的,即使被石子打破了平静,也很快能恢复如前。但如果是真正的镜子碎了,即使有最好的工匠来修复,镜面上也会留下难以消除的裂纹。可偏偏很多时候,人的感情远没有一面镜子来得坚固……何况,镜子损坏了还可以修复,感情若受了伤,还能恢复如初么?”嬴政指着眼前沉寂的湖水,眼睛却望着湖心的方向。
“属下愚钝,只知…若一心相许,便倾尽全心,纵使最后为情所困、所伤,依然甘之如饴,不悔此生。”
嬴政一怔,终于转过身看他:“我以为你从不说这些情爱之言……”
樊於期略一低头,嘴角笑意浅淡:“属下见识浅薄,王上勿要怪罪。”
“我知,你是一个钟情的人。”
一声长叹,道不尽心绪的百转千回。
因为钟情,所以深情;因为深情,所以长情……
嬴政甚至有些羡慕樊於期,死别不一定坏过生离,纵然yīn阳相隔,却能心意相通。
“王上早些歇息吧……虽然天气回暖,湖边总归寒凉。”若说樊於期先前还不甚在意,那么嬴政刚刚那番话无疑让他心中的猜想印证得七七八八。
能让他的王如此心绪不宁,甚至可以左右其情绪的,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月光如水、如漪、如练,清丽的银辉遍洒湖畔四周。
有清风阵阵自湖心chuī来,带来丝丝缕缕的草木香。
她,终究不会来了……
嬴政缓缓闭上双目,一头墨发随风轻扬。
·
翌日。
天一亮,嬴政便命令部下打点行装立即启程回咸阳,像是一刻也不愿在这儿多待,可怜杨端和早饭还没吃两口就被樊於期唤去准备马匹和马车。
昨儿个还是前儿个不还说不急不急么……杨副将表示心里苦,却只能憋着,乖乖去牵马。
一行人乔装成商队浩浩dàngdàng出发了,临近傍晚便到了齐赵边境最后一个镇子。
“王上,前面有家客舍,不若前去歇息一晚?”樊於期人高马大,又骑在马背上,远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嬴政欣然应允,今日从清晨开始几乎是马不停蹄赶路,此刻确实疲乏得很。
和樊於期并辔而行的杨端和一听说有地方住,原先心里的那点小憋屈当即烟消云散……住客舍便意味着好饭好菜和热水澡,就说嘛,王上还是体恤他们的!
众人很快在客舍入住,嬴政在房里用热水洗了脸,出来时只见晚饭已端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