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内侍们抬着步辇走远,远处刚刚那几个宫人开始jiāo头接耳,然而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仍然被姬丹听得清清楚楚,无外乎是诸如“狐媚惑主”“祸乱宫闱”之类的闲言碎语。
虽说并不在意,但被人私下里冠以这样的恶名,姬丹心里多少有些不快,遂拍开嬴政正在她腰间揩油的爪子,埋怨地瞪了他一眼:“还说不是火坑?我都被你坑惨了!你没听到刚才那些宫人们在嘀咕什么,说我是祸国的妖女——大秦的妺喜、妲己和褒姒!”
那些话嬴政其实也听见了,却装模作样地微微点头:“嗯,说得不错……这几个奴才还挺有眼力见的,那三人皆是绝世美人,又做了王后,与你相提并论倒也说得过去。”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姬丹面露嗔怪之色,“你光说她们是美女是王后,你怎么不说她们三人跟了亡国之君?难不成你也想成为像夏桀、商纣、周幽那样的昏君?!”
嬴政笑着摇了摇头:“丹儿此言差矣。旁的暂且不论,就单说这纣王,在位期间南征北战、开疆拓土……虽亡国,但亦有为;而姬宜臼这等国君,不过是靠着犬戎才身居共主之位,依仗外族坐稳王位,自己却碌碌无为,这样的人连守成之君都算不上,古往今来的史官们也并未对他口诛笔伐。我平日读史书每每读到此处,便觉大大的不公。”
“可是商末战乱频发,民不聊生,难道不是纣王之过?”姬丹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的儒家教义,可谓是头一次听到如此颠覆认知又惊世骇俗的言论,“那在阿政的眼里,纣王是一个怎样的君主?”
“君王有bào君、仁君之别,亦有明君、昏君之分。三代以来,那些所谓的明君其实大多数政绩与战功皆平平无奇,不过是执政期间国泰民安,没有发生太大的内忧外患而已。他们或许称得上是‘仁君’,却未必担得起‘明君’二字。就比如那风评极佳的宋襄公,确实算是一位仁慈爱民的国君,甚至对敌人都宽仁包容,不忍半渡而击……而正是因为他的仁慈,致使宋军丧师rǔ国,也害得自己含恨而终。这样的君王,不是昏君又是什么呢?”嬴政的这番话无疑表明了他的态度、他的国策、他的立场——他宁愿成为一个残酷bàonüè、被后世唾骂的bào君,也不愿做一个看上去仁义爱民,实则庸庸碌碌的昏君。
姬丹缓缓摇了摇头:“阿政,你打的这个比方太极端了。宋襄公的做法其实是以他人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名声,这并非真正的仁义,而是假仁假义,我也为其所不耻。可是,仁义与做明君并不冲突。”
“的确不冲突,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很多事情无法两全。就拿战争而言,双方都免不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从古到今,战火从未停息。明知会死很多人,明知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为何还要不断兴兵征伐?说白了,不过人性本利,真正做到了开疆拓土又广施仁义的又有几人?”
被嬴政出其不意地一问,姬丹一时间还真答不上来,虽然心知阿政的见解过于偏激,却也反驳不了。愣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着开口道:“三皇五帝?”
“太过久远之事,史不可考,焉能作数?”
此时,远处的八角凉亭里依稀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隐约传来孩童的朗朗诵读声。
嬴政示意宫人们停辇驻足,望着凉亭的方向问道:“天色已暗,是谁在这里读书?”
赵高立刻答道:“是扶苏公子。公子一向勤勉,无论寒来暑往,功课上也从不懈怠。如今这大热天的,许是宫里闷得很,所以在亭子里读书。”
嬴政点点头,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赞许。
尽管姬丹对后宫诸人诸事不甚了解,不过这位扶苏公子她还是略有耳闻的。
以前在燕国时,咸阳阁发来的奏报时有提及,扶苏乃端华夫人苦夏之子,亦是阿政最看重的孩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
“王上是否要传公子前来见驾?”赵高最会揣摩上意,见机又问了句。
嬴政一挥袖:“不必。他既在发奋苦读,就不要再去打扰。走近点,让寡人听一听他在读些什么。”
于是赵高让宫人们抬着轿辇又往前走了一点,细听之下,可以听出扶苏正在读的是《孟子》,嬴政原本挂在唇边的微笑慢慢敛去。
直到听见那句“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他的面色骤然一冷:“赵高,你去告诉教导扶苏的夫子,让他以后少教这些没用的东西。”
赵高微微低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