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那么多名士,公子您一个都不打算请吗?”
“算了,我们身处别国,一言一行还是尽量低调些。”
小六点点头:“也好,这样公子至少可以省点心。不过今日毕竟是乔迁之喜,我和小五还是多备些酒菜来招待吕先生,公子也换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吧,大家也好一起沾沾喜气!”
“都依你们的。”子楚莞尔,说着便起身去自己卧房更衣。
来到房内,脸上刚刚洋溢出的几分清浅笑意随即烟消云散,逐一打开矮榻旁的huáng杨木箱子,箱子里头是前不久母妃夏姬托人从咸阳寄送过来的衣物,从夏天常穿的单薄清凉的单衣到冬季厚实的外套披肩一应俱全,塞得满满当当……这些都是母妃亲手一针一线缝制,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不知熬了多久,又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才托得信任之人将这满满一箱衣服快马加鞭从千里之外的咸阳一路送到自己的手中。
母妃不受宠爱,常年居于偏僻别院与冷宫无异,宫内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是常态,自己长年不在身边,她独自一人生活已属不易,却还要在那般困顿的境遇下时时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挂心忧虑……
子楚闭上眼,忍住了眼眶内的酸胀。
可惜,这些承载着温暖与思念的衣袍,他却再也没有资格穿上了。
藏在衣袖内的双手狠狠攥紧,指甲戳得掌心疼痛亦浑然不觉……他不愿去回忆,却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如今自己这个名字的来历,想起那日与吕不韦的争吵。
因缘际会,相jiāo数年,那是他们俩第一次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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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让我去认华阳夫人为母?开什么玩笑!我有母亲,为何要给别人当儿子?!”
“公子息怒。这只是权宜之计,华阳夫人是你父亲最宠爱的女人,可一直未能诞育一男半女,长此以往,子嗣问题自然而然就成了她的心病。而一旦你成了她的儿子,她的膝下便有了一位成年的公子;反之,你也由一名不受宠的庶子摇身一变成为正妻所出的嫡子,自此便再无人敢欺rǔ于你……”
“够了!”生生打断对方的话,他的嘴唇因怒火攻心而抽动着,“庶出便庶出,不受待见便不受待见,我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也无意去做什么嫡公子,更不会为了搏一个大好前程而不择手段!”
吕不韦亦急了眼:“公子忍rǔ负重这么久,难不成就因为一点细枝末节而耿耿于怀,眼睁睁让这筹谋许久的一盘棋功亏一篑吗?为人母者,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出人头地?公子若能借助华阳夫人一朝翻身,待安国君日后继位为王,你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太子,想来这些也是夏娘娘希望看到的!”
“你错了,母妃最大的愿望是我平安归国与她母子团聚,我亦是如此,其它的于我们而言都不重要。这些年来先生几度雪中送炭、时时接济,此番恩情我这一生都会铭记于心。世人皆嘲先生是商贾末流,我也曾对你怀有偏见,然深jiāo之后方觉自己孤陋粗浅,他日归国必将倾尽一身之有答谢先生。太子之位本就非我所求,异人胸无宏途大志,错承先生厚爱了……”他几乎是qiáng忍着胸中的怒意将这字字句句勉qiáng平静地讲完,而吕不韦也再未争辩,默然转身离去。
此后一晃数月,咸阳的信件又一次不期而至。
然而这一次接到信时,原本内心满溢而出的喜悦却倏忽消散,转瞬间愁云密布,一眼望不到边。
来信并非他母妃所写,书写者自称是对方的一个朋友,信上说夏姬缠绵病榻许久,却连为其诊治的医丞都请不到……
他原本将信将疑,毕竟母妃乐天豁达,身体也一向康健,几经追问那位与他熟识的驿使,对方只好jiāo代说去岁秋夏娘娘不知因何缘故被罚迁入永巷,禁足三个月,吃尽了苦头,后虽查明实属陷害,可病根却已经落下,夏娘娘不愿让自己远在邯郸的儿子徒增担忧,便一直瞒了下来。
永巷是什么样的地方,宫里人人皆一清二楚,那样一个yīn冷cháo湿、不见天日,比冷宫还要可怕的牢笼,母妃居然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三个月!
这期间,饿了冷了没人过问,累了病了无人在意,每天面对的除了旁人的冷眼相看,便只有那些永远做不完的脏活重活以及发馊发霉的饭食……
何其辛酸,何其讽刺!
自己在邯郸城的街头走马观花、闲庭信步的时候,母妃还在那暗无天日的永巷里像奴仆一样浣洗劳作;自己抱怨着驿馆的吃食粗劣味同嚼蜡,殊不知母妃很可能连一顿饱饭都未必吃得到;甚至收到那一大箱寄来的衣服时,自己亦丝毫未曾想过母妃在那般艰难困顿、举目无望的境况下竟用不知从哪里省下的布料一针一线缝制出那一件件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