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饮了半杯水,摇摇头:“不必,我已经好多了。”
“夏侍医说王上是急病突发,看上去来势汹汹,实则并不严重,只需好生调养即可。如今王上醒来,想必身体也愈了大半。”樊於期怕嬴政又多思伤神,便主动提及对方此番的病情。
何况夏无且确实说了,嬴政的病更多源自于心结,心病则需心药医他亦希望对方能够放宽心境,解开心结。
嬴政也不知是否体悟到樊於期话里的含义与用意,只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雨:“我睡了这么久,母后可曾来过?”
樊於期想告诉他实话,却又忆起太后的嘱咐,只得违心地回答道:“不曾。不过太后十分牵挂您的身体,夏侍医还是她第一时间叫来的呢!”
“是么……”嬴政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言自语,“罢了,我本不该想太多。”
嬴政这样的反应令樊於期有些不知所措,他宁愿对方醒过来之后发一通脾气或是砸几件东西,总好过现在这般让人心酸。
为了转移话题,樊於期故意一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就在半个时辰前太子丹殿下来探望王上,还送了药!看我这记性……”
“哦,你让她进来了吗?”
“那倒没有,王上当时还昏睡着,属下觉得这样不妥。再说太子丹殿下并没有进来的意思,送了药便回去了。夏侍医说她给的药十分稀罕难得,王上正是服用之后不久才苏醒的……”
往常只要一提到太子丹,嬴政再没兴致也立马提起了jīng神,就算是生再大的气,只要太子丹在场他也会立马冷静下来。
然而,此时的嬴政也只是略微抬眼,淡淡地说了句:“你不让她进来是对的,她若看到我这般情形,又该担心得睡不着了。”说罢,便将胳膊搭上膝盖,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樊於期暗暗着急,他不擅长劝解和安慰他人,此时此刻他竟巴不得太子丹能陪伴在侧,哪怕只是和嬴政说说话聊聊天也好,尽管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嬴政又开口道:“樊於期,你可曾见过这么大的雨?”
樊於期瞄了眼窗外,外面风雨jiāo加,偶尔夹杂着雷电……
“雨势确实不小。快入夏了,像今夜这样的天气自然多些……王上是不是觉得雨声太吵?属下去把窗子关起来吧。”樊於期起身去关好窗,回来时只见嬴政目光空洞,嘴里似乎喃喃着什么。
樊於期走到跟前,方才听见他说道:“先王抛弃我和母后的那一天,便是这般大的雨,那天是我的三岁生辰,早上天气还很好,他抱着我逛集市,给我买了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后来我看中一个糖人,先王身上的钱不够了,便带着我回去取。我在家门口看到了吕不韦的马车,先王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他要出去一趟,回来就给我买糖人。我等啊等啊,没有等到先王,只等来一群赵国人。他们把整座宅子封锁了起来,我害怕极了。再后来,我们被赶了出来。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母后、还有你,我们三人流落街头,又冷又饿。后来母后告诉我,我才知道,我和母后不过是先王用来金蝉脱壳的诱饵,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那些年,母后和我受尽了别人的欺凌与白眼,他们都嘲笑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经常对我打骂。直到丹儿的出现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陌生人愿意真心待我好,后来我想通了,觉得先王弃了我也没什么,至少我还有母后,可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王上,太后待您是真心的!”樊於期连忙开口,他就知道嬴政说着说着便会把自己绕进去。
“真心?或许吧。可跟吕心和吕念那两个孩子相比,母后的这点真心又算得了什么?母后心心念念的只有吕不韦一人。我以前一直以为,母后在生先王的气,所以也就连带着不喜欢我。可我现在才发现,我不过是一场yīn谋的附属品,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可怜虫罢了。那些赵国人说的没错,先王抛弃我没有错,母后不喜欢我也没有错。错的是寡人啊!或许……寡人就不应该生在这世上。”
说这些的时候,嬴政没有愤怒、没有难过、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活似一个提线木偶,只有眼睛和嘴巴在动。
樊於期忍不住打断嬴政的话,这亦是他第一次冒着以下犯上的风险,只是不愿看到他誓死追随和效忠的少年继续这般自我折磨下去:“王上,不要说了。这些早就过去了!您现在是大秦的王,迟早会成为天下之主……在不久的将来,列国将无不对您俯首称臣!属下书读的少,却记得孟夫子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王上幼时漂泊无依尝尽人间辛酸疾苦,又何尝不是上天给予王上的历练?玉不琢不成器,成大事者,必先经历一番磨炼。王上今后必会放眼于这泱泱九州、四海八荒,所经历的磨炼必然会大一些、难一些。属下只希望您勿要再沉溺于过去;属下一生之所愿,唯有王上能够心愿得偿,长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