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姬丹夜探吕府,是真心想救吕不韦,无论于公于私,她都不愿眼睁睁看着对方死。
而今夜这一番谈话,更让她重新认识了这个商贾末流出身的秦国风云人物。
可是吕不韦不想走,那么谁也不能qiáng迫他走。
“晚辈已知吕相心意,晚辈就此别过。”姬丹说完,面对吕不韦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翩然离去。
烛火依旧像先前那样微微晃动,吕不韦知道,姬丹已经走了……
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那里,还有一个残局尚未解开。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
轩窗半开半合,从外透出些许月色星光。
吕不韦仍然没有歇息,他的手依旧执着那枚黑子。
确切地说,他从早晨开始便摆了这个棋局出来。
六国的说客,包括刚刚来过的燕太子丹都不是对弈之人。
真正的执棋者,还没有来。
不过,应该快了……
耳畔,脚步声越来越近。
吕不韦慢慢饮尽杯中已然毫无味道的茶水,并未急于转身,而是一边欣赏着窗外的树影月色,一边开口:“老夫在府上等候多时,王上终于来了。”
嬴政穿着常服,站在他背后:“仲父没转过身,怎知是寡人?”
吕不韦放下茶盏,一只手仍搁在棋盘上:“老夫如今被罢免,六国那些挖墙脚的老夫都见过了,至于以前jiāo好的秦国朝臣,他们现在对老夫唯恐避之不及。除了王上,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老夫的府上?”
嬴政倒也慡利,直接撩袍在吕不韦对面坐下:“仲父机智过人,仅凭一片枣树林就将寡人困于蕲年宫,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谋反的罪名撇得gāngān净净,寡人自愧不如。此番寡人能胜过仲父,实乃侥幸。”
说着,他拿起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
吕不韦笑了笑,也落了一颗棋子:“王上过谦了,若不是因记挂太后,王上也不至于被bī到当时那般田地。说到底,人只会败给自己,怎会败给他人呢?”
嬴政不擅于棋艺之道,尤其是这种破解残局,他一向对此头疼不已……果然,不到十手便陷入困境。
嬴政拿着棋子心里犯难,嘴上却说道:“仲父还是像以前那样,字字珠玑,连下棋都能每每落子于关键之处。”
讲到这,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将棋子摆在了对方黑子最多的那一片:“寡人这趟前来,是想让仲父最后一次为我解惑。”
吕不韦不慌不忙地落子应对:“老夫毕生所学皆已倾囊相授,实在没什么可教的了。解惑谈不上,全当是切磋吧。”
烛火映着嬴政的一双凤眸,他的眸光随着眼前摇曳不定的昏huáng微光一起忽明忽暗:“寡人听闻当日是仲父的幕僚李斯私自命人行火攻之计,能在仲父手下出谋划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弑君,足见其才能和魄力。寡人想将来对此人委以重任,不知是否可行?”
提及李斯,吕不韦不禁冷笑:“李斯虽师从荀子门下,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一心争名逐利,朝秦暮楚全无定数。本质上与咸阳城内的贩夫走卒并无不同。如若可能,王上可以将李斯的同门师兄韩非招揽过来,此人是韩国公子,才能和人品非李斯所能比拟。老夫出使韩国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老夫敢断言,此人才是助王上成就大业的最佳人选。”
“寡人明白了……”嬴政说着,看了一眼棋盘上黑白双方的形势,“如今天下大势就如同这棋局一般,虽未到收官,然大局已定。仲父认为秦国一统之后,当实行何种国策方能长治久安?”
“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广施仁义于天下。”
吕不韦说完,嬴政不由得怔住,半晌后才不屑地开口:“本以为仲父会有独到的见解,不曾想仍旧是老调重弹。”
吕不韦此时提出的国策与当日朝堂论战上所说的并无不同,嬴政一度以为对方那时所言只是为了跟自己唱反调,没想到居然是吕不韦一直的坚持。
“夏桀失德,商汤代之;商纣无道,周武伐之;周幽昏聩;群雄逐之……九鼎的轮替不过是民心的选择,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莫不如是。”
然而,他的坚持终究未曾打动过嬴政一丝一毫,年轻的君王恣意大笑道:“仲父何故出此妄语?寡人凭函关之险要,拥巴蜀之沃土,加上我大秦的百万雄师,这天下何人能敌?!若论民心所向,仲父比寡人更得民心,怎的寡人如今成了仲父的座上宾,仲父反倒成了寡人的阶下囚呢?寡人只相信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qiáng不息。只要一个人足够qiáng大,天下间则无人可与之匹敌!”
吕不韦摇摇头,长叹一声:“王上此般并非自qiáng,实乃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