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老爷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阿岑既然都好了,你又是怎么了?”
“我看他这样子....难受......”
何止是难受,简直像一颗心划上几千道口子,又在盐水里头泡着,又苦又咸又疼。
崔氏大半辈子没哭过的眼泪,全落在这两年了。只要一想起杨岑黯然失魂的神色,她就觉得有把刀子往心里扎,旧伤还火辣辣疼着,又多了新伤。
她往常只恨生个儿子肆意横行,整日神气不知收敛,这儿恨不得他还能变作意气风发的模样。
崔氏想起来太医的话,伏在杨大老爷怀里,哭得喘不上气。
人虽醒了,却只是玄奘往西天取经,九万里路只迈了一步,往后的磨难还多着呢,不知道能活到哪一个坎儿。
杨大老爷qiáng笑:“当初不是说都醒不过来了吗?想必等媳妇过了门,一步一步都能变好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眼下连死了见过了,总是能说的了吧!
崔氏擦擦眼泪,旧愁添新愁:“不知岑儿拧着那个筋,怎么说也不愿意娶。”
“这也由不得他,定礼已下了,咱们落难时候这姑娘有节有义,咱们家就是不能以命相报,却也不能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崔氏叹口气:“若是她能保佑岑儿安安稳稳一辈子,就是拿了我的命去,又值当什么!”
只是想起当日的情形,她到底有些情绪复杂。
崔氏本是做好所有准备去的,所有条件,都尽数想好了。这一趟上门,无异于命丧前最后一搏,她第一次恐惧,甚而连这姑娘的脸色也不敢多看,唯恐那上面的情绪让她失了底气。
她甚至是有些木然的,却又十分流利地说出了这些话,房子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时,竟像是别人说的一般。
“若姑娘愿意救我儿的姓名,便是救了我杨家满门,是我一府的恩人。杨家在此立誓,若是阿岑借了姑娘福气,侥幸保命,姑娘便是我杨家堂堂正正的宗妇主母。若是我儿命薄,也跟姑娘没有gān系,若是不嫌弃,姑娘便如同我夫妇亲生,自当择婿备嫁,让姑娘嫁个良人。若有其他吩咐,莫敢不从,杨府所有人听凭差遣。”
她说了半日,却只是静悄悄的,崔氏木木半抬头,外头偷听的几个丫鬟早已经推门冲了近来。
秀禾一向沉稳,口不出恶言,这儿气得发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小琪却在市井里摸爬滚打两年,见过了泼妇骂街,张口就啐道:“呸!你这个老虔婆!长得人模样,却生了一副狗láng心肠!恁得狠心,竟要赚我家姑娘去你家当寡妇!你家儿子遭了灾和我家有什么gān系,要来害我家姑娘!亏我家还救过你一命呢!”
秀禾差点没给小琪鼓掌叫好,果然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话!
怎么不骂得更惨些!
小琪伶牙俐齿,说得杨府的丫鬟抬不起头来,崔氏却好似没听见似的,只是紧紧盯着阿窈。
却见这姑娘颜色雪白,像让人抽走了jīng血一般,眼睛直直看她,摇摇晃晃,嘴唇微动,不知说的是什么。
两边丫鬟噼里啪啦正说得痛快,屋子里热闹得像是菜市场一般。
这姑娘忽然把茶盏一摔,惊了一众人,都茫然看她,这会儿就能听清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是问得极为艰难:“你刚才说,杨岑....怎么了?”
崔氏连着几夜没合眼,整个人都是僵着的,她慢慢说:“阿岑落了马,不知是死......是活。”
要不是不想瞒着阿窈,她断不肯说死,谁说都行,唯独她这个当娘的不行。
那姑娘闭了闭眼,好似要笑,又好似要哭:“这事我应了,只是我独有一个要求。”
她黑沉沉的眼睛看过来,不见一丝亮色:“我得去看他。”
崔氏咧咧嘴,扯出一丝笑:“好。”
眼下不只崔氏怕人,这姑娘也怕人,两人都木生生的,却有着同样的固执,那姑娘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进来直往杨岑卧房进,小厮躲都躲不及。
这姑娘在里头坐了一天,药竟也能喂得下去了,烧眼看着退了。
阖家只拜阿弥陀佛,太医来诊了几次,终于送了口说有救,那姑娘这才有了些笑模样。
崔氏拉着她又哭又笑,这姑娘却只道:“他刚才答应我了,一定能好好的。”
这话听着竟像是有情了。
崔氏这会有了理智,再咂摸之前的事,好像一场梦,朦朦胧胧摸不清,唯独阿窈这几句话格外笃定。
难道真有一面情深的缘法?
崔氏想着儿子方才的话,多了些愧疚。
明天就是婚期,她今早上好说歹说才劝了那姑娘回府。
便是再急,哪有自己家娶自己家发嫁的道理?顶着冲喜的名头已经是对不住阿窈了,再多添几条,以后阿窈怎么在杨府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