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地……?”
徐正身体猛的一颤,震惊的看向邓云川,他本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连上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哪里会知道何玉忠只是自己收了百姓赋税就会是如此严重的大事情。
“我这就去禀报陛下。”
邓云川说罢就起身往门外迈步,不料却被徐正拦住。
“尚书,”徐正面带难堪的道:“不能去啊……”
“不能?”邓云川握紧了四指,质问徐正:“为什么不能,他何玉忠是朝廷命官,圈地已触犯了轩北大律,岂能小视!”
他语气严厉,夹杂着一丝怒意,甚至带着威严,具有强烈的威慑性。
“我们……”然而徐正踌躇的小声道:“我们没有证据啊……”
“何玉忠私自征收粮食赋税,这就是证据!”
邓云川声正有力,一手推开徐正,心中虽是波涛汹涌,但却无一丝犹疑。
“粮食赋税的账本是我们记的啊,云中郡的百姓看见的,也是我们的官差啊……”
徐正急切的说道,何玉忠私自征收粮食赋税,可又有谁能证明他是私自,而每次上报,可都是户部的官差上报的。
“天子脚下竟有人压榨百姓私自圈地,无视轩北律法,上报陛下就是要让陛下派人调查,查清事实找到证据,铲除奸佞之臣!”
“那您忘了前任兵部侍郎陈戎了吗?”
徐正冷不丁的突然问邓云川,他意味深长目光里,揉着几分焦灼。
“陈戎?”
邓云川一怔,这个名字已经许多年没有叫过了。
“对,”徐正道:“当年魏瑾一案,陈侍郎直言进谏告诉陛下军中有内奸,可是陛下却没有调查的意思,反而革了他的职。”
邓云川沉吟不语,半晌才冷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正望着邓云川,也是着急,可又不好直言,只好低声道:“陛下去年才奖赐过何太守,今年您就去告他圈地,陛下会迁怒于您的……”
“户部尚书奉命于陛下,饷食俸禄,掌管土地、粮食、税收,岂能畏首畏尾坐视不管而渎职!”
“尚书……”
“我向陛下禀报,可何玉忠圈地若无此事,是我主观臆断而妄言,陛下降罪于我,我无话可说。”
邓云川心中似乎有着一股浩然之气直直压着徐正,他又继续道:“可他何玉忠若是真的压榨百姓私自征收粮食赋税,我启禀陛下已尽职尽责,即使他仍迁怒于我,我也问心无愧!”
“可是尚书……”
徐正还想说些什么,可邓云川却丝毫没有再理会他,拂袖径直而去。
徐正一惊,逐渐暗暗握紧了双拳……
云中郡内,过了方才何玉忠来时的肃静,街上又响起了嘈杂的叫卖声,只是收购黄苍皮的温棨山的人,却迟迟没有再出现。
慕容千涵扶住方才上前拦住何玉忠去路的妇人,得知她夫家姓赵,便温声对她道:“赵夫人,他没有伤着你吧,要不我带你去看太……”
他突然缓过神,明白现在不是在皇宫,于是立即改了口,“去看郎中?”
赵夫人衣衫凌乱,脸颊上泪痕纵横,抬袖拭了,才微微抽噎的道:“谢谢公子好意,只是我……”她忍不住又哭泣起来,“我丈夫尸骨未寒,家中小子待哺,实在是……”
慕容千涵心中不免一紧,也明白她抽不开身,只是记着她家中叫不上粮食赋税,便道:“那今年的赋税……”
“交不上了……就算把命卖出去也交不上了,家里只靠这丈夫耕地谋个营生,每每交完税务,钱粮已是所剩无几,家人年底挨饿饥荒,更何况今年他……”
“一户人家每年需交多少钱粮?”慕容千羽打断了哭哭啼啼的赵夫人,突然冷声问道。
赵夫人又轻轻拭泪,哀叹一声,“田税按户算,每年要上交收成的七分之一,人头税更是……七百二十钱,包括老幼妇孺……”
慕容千涵听了却无太大反应,只是忧心的看着赵夫人,想着是不是应该回宫拿些钱来先帮赵夫人把税交了,可是这明年,她一家又该怎么办……
然而慕容千羽却是眉头紧蹙,眼里渐渐变得深沉锐利,可一言不发。
半晌,赵夫人辞了三人后,慕容千羽才沉了一口气道:“这粮钱,收的不对。”
慕容千涵疑惑的看向慕容千羽,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便被陈戎抢了先。
陈戎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慕容蹇如此残忍无情,他手底下的户部官员又能好到哪里去,压榨百姓已成常事!”
他丝毫没有在意此时正是街市,街上拥熙熙攘攘的人群,特也直呼了当今圣上的名讳。
慕容千涵澄澈的眼中像是点起了水波般的悸动,可他又看看陈戎黑沉的脸色,微抿薄唇,沉默的垂下了头。
“还是不对。”慕容千羽颔首环顾一下四周,人多纷杂,便道:“去别处说。”
已是半下午,天气仍然阴沉,头顶厚重的云像是墨砚一般化不开,铺在天际,遮了大半光晕。
三人找了间酒楼,入座厢间雅室,简单的点些饭菜,紧拉上隔间的门,慕容千羽这才坐下,把剑立在桌上。
他缓缓说道:“就算户部压榨百姓,可这粮钱也比平常高了三倍,村户人家根本负担不了,交了这粮钱,剩下的也无法糊口。”
陈戎脸上满是不屑的憎恶,没有说话。
但慕容千涵却是怔怔的看着慕容千羽,半晌才轻声问道:“这……很多吗……?”
他是太子,生在宫里整日养尊处优,自然认为这些粮钱仅仅是毛都算不上,听慕容千羽和陈戎如此严肃,却也暗暗吃惊。
慕容千羽冷眼瞟了他一下,没有理会。
慕容千涵知道自己许是又说错了话,便立刻收了声,不再多言。
“况且方才赵氏说,人头税不管年龄,都是七百二十钱,可按轩北律法规定,年过甲子,赋税减半。”
慕容千羽继续说道:“而且听何玉忠的意思,今年的粮食赋税,似乎还没有上交齐。”
“那今年是遇上什么灾了吗?”慕容千涵关心此事,仍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回陈戎终于回答他说:“没有什么天灾,只是人祸罢了……”
他长叹一声,幽幽道:“前几日正当时应收割的时候,可市场上听说山上的黄苍皮能比狐裘还要值钱上几倍,大家都去上山打猎,你们也看见了,那麦子都烂在了田里,去山上的人要么被猛兽袭击落下残疾,要么跌落山崖尸骨无存,运气好的还能把那黄苍皮卖些钱,运气不好的,钱没有挣上,田也荒了,还拿什么交粮钱?”
慕容千羽凝神思索,沉吟不语,他偏头放眼望了望窗外,只见何玉忠恰好进了酒楼。
“坐着等着别动。”
他淡淡扔下一句话,提了靠在桌子上的长剑,从隔间推门而出,只留下慕容千涵和陈戎面面相觑。
何玉忠带着一行护卫,三人守在门口,何玉忠和余下几人进了雅室,但慕容千羽不好接近。
然而他的雅室靠窗,慕容千羽从酒楼里出来,使了轻功纵身一跃,如同一片羽毛一般轻轻落在了窗前横台上。
慕容千羽侧身而听,他吹着冰冷的呼啸秋风,可远比酒楼里嘈杂的管弦卖唱声要清净许多。
“何大人,”一人恭敬的向何玉忠行礼,“今年的……”
“今年的粮钱,到底还有多少没收!”何玉忠也是急了,没等那人说完就低声呵斥的问道。
“回大人,还……还有三分之一……”
“怎么还有这么多!户部已经有人催了,再不收上来,他邓云川就要上报皇上了!”
慕容千羽仔细听着,暗暗疑心居然果真是何玉忠的人去征收赋税,那他这就是在圈地,听他而言似乎户部的人也有牵扯。
“大人!”雅室内又突然有人来报。
“又有什么事,户部的人又来催了?给他们讲,再给两天时间,两天之后再让他们来,别一天来几回,这今年村民突然都去打猎去了,哪有那么多粮钱给他交,我自己的都还不够!”
何玉忠摆摆手,心里一阵烦乱,不耐烦的欲要让来报之人走开。
“大人……”他面色凝重的低声道:“邓云川他去……他去禀报皇上去了……!”
“不是说让徐正帮忙压着,过几天再去交粮钱吗,怎么……”
“不是!”那人也是急了,打断何玉忠直接向他说:“邓云川察觉到您私自征收粮食赋税,向皇上禀报去了……!”
“什么?!”何玉忠大惊的理解起身,全然不顾桌上菜肴酒肉,“他邓云川……”
何玉忠话语一顿,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他镇定了好一会,才压低声音咬着牙问:“邓云川是怎么知道的!”
“天下谁不知户部尚书邓云川秉性耿直恪尽职守,咱们云中郡往年交粮钱都是最积极的,今年如此拖延,他又怎么能不起疑心。”
那人焦灼的又道:“况且那徐正也是沉不住气,邓云川刚问几句,就把咱们的事都抖落了出来,这刚派人来通知咱们。”
何玉忠拍案冷哼一声,愤愤骂道:“他徐正真不是个东西!”
而后又感觉命令手下侍卫:“把余下三分之一的粮钱,都给我交给户部去,趁着陛下的巡抚还没来,赶紧都交过去,不够就那去年扣下来的补,补到够了为止!”
慕容千羽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答案,看来他何玉忠确实是圈地营私,那么就等着慕容蹇来人来彻查了。
慕容千羽刚一转身准备离开,可不料却轻撞了屋上阁窗,伴随着“吱呀——”一声,何玉忠的侍卫恰好看到了他的身影。
“谁!”
侍卫大喝一声,慕容千羽一惊,立刻点了足借势而起。
侍卫来不及追赶,抽刀一扔,只见那弯刀飞旋着几乎划着慕容千羽的脖颈,仅仅有半寸距离。
慕容千羽定睛低眼看着那弯刀似疾风而过,划到自己的臂膀边,留下一道血痕,后又带着一抹殷红扎在了街市的车摊上。
街上人群慌乱起来,立即东奔西跑,慕容千羽趁乱跳进马车里,躲过了何玉忠侍卫的巡查。
雅室内慕容千涵和陈戎见酒楼里也是一阵慌乱,何玉忠的侍卫持着长剑搜寻,而慕容千羽却不见踪影,不免起了疑心,匆匆从酒楼里出来。
刚掀了马车帘,慕容千羽就已经手握长剑坐在了里面。
“回去。”他冷声道,语气有些急促。
慕容千涵和陈戎赶紧上车坐下,车夫一挥长编提起缰绳,带着滚滚长烟,马车极速而行。
慕容千涵挨着慕容千羽坐下,忽觉有一滴液体带着一丝温热,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微微一怔,偏头一看却见自己白色锦袍上已经染了一小片鲜红,而慕容千羽的臂膀上,即使墨色玄裳,也看到了那一道血口。
“兄长……!”他大惊的唤道,“你受伤了!”
“无碍。”慕容千羽淡淡瞥一眼自己细小的伤口,冷声应了慕容千涵。
“可……可在流血啊……!”
慕容千涵见慕容千羽毫不在意的样子,自己却是十分急切,长睫下的眸子里,似乎是泛起一阵一阵涟漪,不像往常那样温润平静。
慕容千羽没有理会他,何玉忠圈地,已是落实,可他那护卫,似乎并不是寻常人等。
即使他快到像是一道闪电纵身跃下,可那弯刀仍然是划伤自己,又快,又准,又狠!
再观何玉忠身边其他护卫,皆是手持佩剑,为何只有那一个人,那个最先反应过来,最先刺向他的人,用的是弯刀。
慕容千羽暗暗怀疑,因为那人的武功实在是高,高到完全可以截了军中派送密信的骑兵!
“兄长……”
慕容千涵见慕容千羽凝眉不语,以为是他伤口疼痛,又看臂膀处仍是往下淌着鲜血,慕容千涵竟毫不犹豫的握着锦袍用力一扯。
只听“嘶啦——”一声,慕容千涵衣裳的锦布已被他撕下一截,他却没有在意,而是握着那条参差不齐的锦布,抬手将它缠绕在慕容千羽的伤口处。
鲜血溢出,白色布条很快有浸了一块红色痕迹,慕容千涵轻轻把它系上,温声道:“用不用再买些药来?”
慕容千羽一怔,他分明看见慕容千涵微蹙眉头,长睫下一双眼眸里的关切,诚挚而又有些不真切,许是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