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寂静,怀瑾将门死死的锁住,好似还不相信,又使劲的扯了扯锁链,猛的推几下那红漆朱门,直至确认慕容千涵跑不出来时,方才停住手,握着佛珠转身,消失在一片如血的残阳之中。
而此时,慕容千枫站立在窗边,放眼望着金光寺的禅院,他也知道这金光寺一定有什么秘密。
“殿下。”穆夜轻声叫了一句,而后面色凝重的道:“两日前您中的毒,属下已经查清了。”
“哦?”慕容千枫一挑眉,刚刚中毒时,穆夜就已经为他诊断出这绝不是禅房里木香中芷草的毒,而是一种药,只是不知是在哪里下的,所以命穆夜暗中调查。
“这毒,是下在哪里面了?”慕容千枫转过身,眉头微蹙,看着穆夜问道。
“回殿下,”穆夜警惕的暗暗环顾四周,而后压低声音回答说道:“是在我们每日饮用的清羹里。”
“清羹?”慕容千枫有些诧异,“那太子怎么没事,这清羹金光寺不是每个人都送吗。”
穆夜想了想回答说道:“太子殿下身体不好,而且清羹中含有凉性的草药,所以李太医就嘱咐太子殿下,没有让他喝。”
“原来如此,”慕容千枫恍然大悟,他话语一转,又道:“说起李太医,他去做什么去了?”
“好像他师傅在锦城,所以前去拜会了。”穆夜回答说道。
“呵……”慕容千枫忽然冷哼一声,颔首说道:“就算李易清去找他师傅,他师傅的医术再高明,他同样求不得诛心毒的解药。”
“殿下说的是。”穆夜也点了点头,附和的说道。
慕容千枫悠悠迈步朝着门外走去,穆夜紧紧跟着,然而刚踏出房门,便看见沈念秋带着两个侍女轻步在廊中走着。
慕容千枫一挑眉,远距离的望了望她,见她一袭绯红罗裙,三千青丝垂至纤细的腰处,在秋风的吹拂下,衣袂飘飘。
“见过大皇子殿下。”
沈念秋回眸一望,正对上慕容千枫的目光,她微微一怔,而后神色自若的行了一礼。
慕容千枫淡淡的点了点头,而后关切的问:“念秋小姐的身体,如何了?”
“有劳大皇子殿下挂念,”沈念秋又从容不迫的客套俯身微微行礼,然后方才轻声回答说:“怀瑾师傅送来的药确实神气,不出两日,就已经痊愈了。”
她缓缓抬首看着慕容千枫,见他深邃的眸子里有一点柔光,想了想又问道:“大皇子殿下,您的身体……”
“也已经好了。”慕容千枫展颜一笑,他看着沈念秋长睫下灵动的眼眸,忽然觉得她恍若天上神仙,让人不可亵渎,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再说些什么好来。
不过他清楚沈念秋接近他是为了打探宫中消息,好保住他父亲沈仪在朝廷中的地位和权利。所以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默不作声,也算是一种审视与压迫。
但是沈念秋却毫无慌张神色,眸子里平静似水,泛着阵阵秋波,她轻敛长睫,见慕容千枫不语,于是便落落大方的道:“若无他事,念秋告辞了,还望大皇子殿下好生休养,准备明日的祈福。”
慕容千枫微微偏头,见她如此,倒也觉的这沈家女子确实是与众不同,觉得她好似那池中的青莲,想要在夏日怒放,可却又觉得她淡然的与世无争。
“好,”慕容千枫点了点头,温声道:“也希望念秋小姐保重。”
“多谢大皇子殿下。”沈念秋又像慕容千枫行了一礼,而后便于他在廊中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秋风荡起沈念秋珊珊长裙,墨色青丝拂过慕容千枫的衣袖,一阵清香而来,令人陶醉。
慕容千枫缓缓转过身,放眼望着沈念秋的背影良久,唇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直至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慕容千枫才收回了目光。
禅房里,怀瑾脱下身上的佛袍袈裟,而后又放下了手中一直轻捻着的佛珠。
他微含泪光的双眸灼热似火,眼里悲戚与愤懑,仿佛是压抑了一万年,他颤巍巍的抬起胳膊,惘然若失的看着自己的掌心。
上面的老茧还在,可是里头曾经紧握着的刀枪剑戟,长弓连弩却已经不在了。
怀瑾闭了闭眼,似是抹去那满目的沧桑,而后眼睫微颤,神色由悲怆渐渐变得阴冷起来,他握紧拳头,沉下一口重重的气。
明日,只等着明日,他的手,就再也不用握着那串佛珠了!
“你,究竟是何人?”
突然,原本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阴冷的晚风立即吹进来,桌上烛台摇曳,火焰一阵抖动,险些熄灭。
月色照进来,清冷寂寥,却又暗藏杀气,慕容千羽墨色玄裳在冷风中荡起,月光的掩映下,深邃黑眸直逼怀瑾,锐利如剑。
怀瑾顿时觉得全身血液都凝滞住了一半,他猛然回首,看着慕容千羽,然而又迅速恢复了安然与坦荡。
他伸手拿起被他扔在桌子上的佛珠,轻捻几下,低头俯身缓缓道:“贫僧是这金光寺的主持,不知施主深夜来访,是来挂单寄宿还是……”
慕容千羽冷哼一声,丝毫不理会他的说辞,单刀直入的直击要害,“明天祭祀祈福就要开始了,你的火药,埋好了吗!”
他的视线,牢牢的将怀瑾锁住,不放过他每一丝的神色变化,可是令慕容千羽稍感意外的是,这样的质问,并没有给怀瑾带来悸动。
怀瑾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慕容千羽一眼,这样慕容千羽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推断错了。
“怎么,”慕容千羽仍然死死盯着怀瑾,因为他看到他轻捻佛珠的手,在自己问出那突如其来的问题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难道我说的不对?”
此时,怀瑾终于缓缓抬头看着他,那双一直如佛灵一般空明澄澈的眼眸,已经微微有些浑浊,里面翻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悲怨,不甘。
“你,”怀瑾直视着慕容千羽,却丝毫没有恐惧的神色,他瞪着眼睛,从牙根里挤出几个字:“又究竟是谁?”
慕容千羽看着怀瑾,冷声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并不是来阻止你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怀瑾两颊的肌肉紧绷了一下,而后避开慕容千羽的目光,手攥着佛珠,沉声道。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慕容千羽颔首审视着怀瑾,每一个字都是致命的警告,“那我就会告诉慕容蹇,叫他下令金樽彻查,到时候不仅是你的身份,祭炉内埋好的火药,也可都要被查出来了。”
怀瑾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这时,他眼中才掠过一丝惊慌,夹杂着不甘和愤怒,“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可能会让你命丧于此。”
“哦?”慕容千羽绕有兴致的看着怀瑾,故意激他不屑的嘲讽道:“一介和尚,动了杀心,破了杀戒,难道不怕佛祖嗔怒而遭受报应吗?”
“报应?呵呵呵呵呵……”怀瑾突然冷笑起来,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极度的悲怆,听的人心里发麻,“佛说众生平等,可因果报应呢,从来没有平等过,我怕什么?!”
他眼中突如其来的狠戾直逼慕容千羽,他紧紧攥着手中佛珠,摩擦着它咯吱作响,终于绳线崩断,一颗一颗珠子接连掉下,洒落一地,碰撞又弹起,再滚动。
“我今天杀了你,明天杀了慕容蹇,我只怕我杀的人不够,不够用来封侯拜相,不够用来享受那些荣华富贵!”
怀瑾竭力朝着慕容千羽嘶吼,他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微微作响,怒气横生,可里头又含着愤懑,绝望和悲戚。
慕容千羽冷声一笑,辞气森森的道:“佛家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你可别忘了,你已受五戒,佛祖可在后面看着呢。”他抬手淡淡指一下怀瑾身后桌台上供奉的那尊小佛像。
“大善大恶,他佛祖看见过什么?”怀瑾微微转身发颤的指着那座佛像,吼着:“他看见过什么!他看不见忠臣良将,看不见奸佞之人,他看不见!越是大善之人,下场越是悲烈,可越是大恶之人,却越是风生水起,平步青云!天下众生,人们祭拜他,崇敬他,不断给他供奉香火,却不知道,他从开都不曾看见过世间疾苦,从来都不曾看见过赤胆忠心!外敌入侵,他有拿起刀剑保家卫国吗?!天灾旱涝,他有救助过田地里的庄稼吗?!疟疾传播,他有背起过药箱医病治人吗?!我告诉你,没有!从来没有!他只会保佑奸佞,他只会纵容大恶,这天下众生,从来都没有平等过!”
“怀瑾,”慕容千羽对于他的嘶吼置之不理,只是喃喃念叨一下他的发号,而后锐利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未有半分移动,“没有怀瑾握瑜,而是缅怀魏瑾,对吗?”
怀瑾的眼中散发着凌冽寒气,可又闪着盈盈泪光,似乎是千百年来深藏心底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了解了,知道了其中的深意。
“你,你……”怀瑾看着慕容千羽,他的法号,寺里头的每个人都在唤着,百遍,千遍,万遍,可是这两个字,终于被人看破了,他撕开自己掩盖中红尘往事的那块袈裟,将自己本来模样显现,“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说了,”慕容千羽凝视着怀瑾的眼眸,“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怀瑾的愤怒,冲的他的脸通红,额上青筋暴起,身体发颤,他重重的喘气,而后仰面看着梁木,那目光似乎要刺破房顶,直逼沧澜夜空。
忽然,他惨然一笑,那笑却满是悲怆,盈盈泪水似火一般都灼热积在眼眶里,“我是魏将军的旧将……”他怅然若失的缓缓开口道,“当年罹崖那一场战役,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只有我一个……”
他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庆幸,有的只是深深的无限的悲怆,惘然,和愤懑。
“我的手,曾经握着的是刀枪剑戟,握着的是长弓连弩,我的嘴,曾经喊的是杀敌!杀敌!可现在呢,我手里握着的,却是这串佛珠,我每天念的,却是一遍又一遍的阿弥陀佛!”
怀瑾一字一句的冷冷的说道:“我每天供奉叩首跪拜的,是让忠臣良将身败名裂,是让奸佞小人封侯拜相的佛祖,我每天说的,是众生平等,是我佛慈悲!”
“但是你在引慕容蹇来金光寺的时候,虽然使灵玉寺大火,可却没有伤过一人。”慕容千羽看着他道。
“我的仇人只有慕容蹇,”怀瑾眼中的肃然杀气直逼慕容千羽,“不仁不义,不清不明的昏君!魏将军被困于罹崖,他却认定魏将军谋逆,三万将士尸骨未寒,他就诛了魏将军九族!而陷害他的奸佞小人,现在却还在朝堂之上,享受着荣华富贵,享受的一切权利与金钱!”
“可是,”慕容千羽凝神道:“即使慕容蹇上了祭台,焚香引燃祭炉内的火药,但跪在祭台下的人,仍然会……”
“不会,”怀瑾未有半分犹豫的果断否定,打断慕容千羽道:“他们只会受些伤,不会有生命危险。”
“所以,”怀瑾神色渐渐变得阴冷,“你又究竟是何人?”
慕容千羽颔首,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慕容千羽?!”怀瑾猛的一怔,他看着慕容千羽,眼前这个面色冷郁,手握长剑的的年轻人,居然是魏将军的侄子,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你要杀慕容蹇,我不拦你,”慕容千羽冷声道,难得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他就是要让慕容蹇下地狱,“但是,慕容千涵……”
慕容千羽忽然有些犹豫了,祭炉内火药引燃,整个祭炉爆炸,虽然祭台之下的人可以幸免于难,但慕容千涵原本深受重伤还未痊愈,他撑不过来……
“太子?”怀瑾狐疑的看着慕容千羽,他虽奇怪为何慕容千羽会突然提到慕容千涵,可是他知道,慕容千涵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他所愿的一切,轩北不会出现了,但是凭借他所愿的忠臣良将得以封侯拜相,凭借他对魏瑾的认可,他一定要保护他!
“你放心,”怀瑾道:“我知道他的身体承受不了爆炸带来的伤,所以,我把他关了起来,明日的祈福祭祀,他不会去。”
“关在了哪?”慕容千羽眉头一皱,虽然放下了心,但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后院魏将军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