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快看我拿着什么好东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一转头,看着当年才八岁的十弟提着蜜色的小瓷罐,兴冲冲地向他奔来。他知道,那里面是西域进贡的马奶葡萄,是母妃的最爱。
想当年,父皇为让母妃一年四季都能吃上一口这珍味,下令都护府专设地窖屯冰封藏。冬日里冒着风雪快马递送,夏时则连着冰桶一并几千里加急,故而仙居殿里未尝断过这鲜甜的果子。
可自母妃薨逝后,他便再也未能品味一二。十弟李元禧是皇后的次子,颇受她的偏宠,每每这些稀罕物什,总少不得给他拿头一份,而李元禧又偏偏爱拿与他。
最初,他心里暗恨,以为这小儿有意奚落他,捧来这些子荣宠在他面前显摆。
日子久了却发现,十弟是仅有未因变故而变了心的人,待他一如从前。
柳将军也暗暗劝慰他说:“十皇子心性单纯,若与之交善,恐也能避避那妇人的明枪暗箭。”
故而,他与十弟倒胜似一母同胞,形影不离,也才有了机缘,重回厅堂之上,恭顺地唤一声:“父皇、母后。”
可他始终察觉得到,那深宫妇人慈爱面孔下的暗波涌动,像随时会飞来的暗箭,要了他的性命。
于是,他一面恭敬有加、恬然淡泊,一面却卧薪尝胆、苦心经营,等待一个时机,亮剑出鞘。
一晃,他似又身在半年前的朝堂上。父皇拧着眉,看着手里禀报突厥人又犯西境的奏折,冷着声问大殿里站着的文武群臣:“众卿以为若何?”
胡中彦躬身回道:“突厥人狂妄至极,屡次进犯,更唆使一众西境小国与我朝对立,甚是有恃无恐。陛下圣明,臣以为我中原天威不可为蛮夷所犯,当挥师北上斩那鞑靼首级。”
言罢,一众拜入胡家门下的官员们纷纷应和,称太师所言极是。
那些个朝臣以为父皇如此色难,必是动了征讨之念,而胡太师之子又镇守西北,如若开战,军饷粮草必是赚得盆满钵满,如此一来,不如顺水推舟,两下欢喜。
却见大将军柳士礼站出身来:“胡太师所言虽甚为士气鼓舞,然西境之地如今盘根错节、多方势力错综复杂,此时出征恐非良机。臣以为,不若延历代先皇和亲之效,纵横联姻,一一击破,徐徐图之。”
周境一转,又至两月前,父皇率群臣百官在承天门前为他送行。“皇六子谦恭仁孝,恪勤匪懈,特册封睿郡王,持节出使龟兹以议两国和亲之计。”
待司礼太监宣完旨,父皇亲自扶他起身道:“祈儿此行并非易事,务要谨慎而为,父皇甚感欣慰,待儿凯旋。”言罢那双温热的手在他肩头有力地按了按。
他抬眼看去,父皇那双日渐沧桑的眼里,满是年少时熟悉的慈爱和殷殷期许。一时恍惚,似乎这十数年的疏离一消而散,父子之间不是当年,胜似当年。
是了,满朝文武在父皇允了柳将军的奏呈后,一个个都噤了声,无人敢应承此差使。谁不知如今的西境早非当年,再不是仰中原鼻息的一盘散沙。
背后有了突厥的支撑,一个个无不阳奉阴违,更有甚者明着倒戈,巴望能傍着突厥蚕食中原,得些水草丰美的地界儿。如今兀得去谈和亲,能有几成胜算谁心中都没底。
若不成,回来领罚尚是好结局,恐有甚者都未必回得来,成了当朝苏子卿。故而都瑟缩着,不敢出头。
不成想,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他站了出来,领下了这个烫山芋,让朝野上下都不禁侧目。
可他们怎知,为这一步棋,他已暗暗铺陈了多少功夫。
这些年的身居低位让他清楚地知道,不向生,便向死,表面风平浪静的宫墙内,全是暗潮汹涌的谋划算计。
无人庇佑的他,十几年来摸爬滚打苟且偷生,躲过了多少劫数。而每一次险象环生,都逼着他只能向最高的那把冷椅暗暗前行。
如今中原初定,动荡不安的西域,既是最大的隐患也是他最佳的契机。这些年他与柳将军共商共谋,一步步将棋下到今日,此去只为小赢一役,挣回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和可能。
不过,他也深知,这一路免不了遇些阻碍,只是不知那人预备下多狠的手段。故而柳将军亲自选了一队亲兵,又有南华贴身相护,一路颇为谨慎,竟平安无事地到了都护府。
或许是一路弦崩得太紧,到了柳将军嫡系的地界,便大意了。
他又感到浑身燥热,依稀记起身在荒漠已七日有余。想到他这般细密审慎,竟栽在一条窄沟里,整个五脏六腑都被一团火烧得炽痛。
可就在他觉得要被这炙热烤化的时,忽得一股清凉从喉头向下,润入腔子,直达心肺,那团要命的火气便瞬间从身体里消退,神志也清明起来。
挣扎几番,眼帘终不再沉若注铁,缓缓睁开,直看见一张巴掌大的瓷白脸儿正盯着他出神。突然想起了沙丘上那团神鬼不辨的红影,便一把将眼前这人推开,只听她一声惊呼,踉跄到一边。
周围冲上来几个人影,打头的正是南华。南华慌忙扶起他,平日里严肃地跟木头似的脸涨红得通红,嘴角抽搐着透出丝笑意:“公子,您终于醒了!”
李元祈看看周围,还是在那看不到边的大荒漠里,还是那队跟着自己的人马,只是多了个红影倒一旁。
于是皱着眉低声问南华:“这人是谁?”还未等南华答复,又问:“是不是那人派来的奸细?”
说着竟有些激动,猛咳了几声,又振得太阳穴直跳。
回头看了眼那红影,南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他也讲不清这女子的来路。可她救六皇子却也是事实,再加上通身的气派和身旁那只一看就属稀奇的火红沙狐,不似细作倒更像西域小国贵族人家的小姐。
可贵族人家的小姐,又怎会只身在这荒漠里游荡?这女子的身份,确有太多可疑之处。
想了想,张口对六皇子说道:“公子,刚刚是这位小姐救了您,我看她倒并非要为难我们。如今走了这几日,若再寻不着出路,她是不是细作倒也无甚差别了。我看她似是西域之人,对此地颇为熟识,或许能助我等出困。况她又聋又哑,倒省了诸多冗烦。”
李元祈听罢,细细忖度,说得倒也没错。特别是那句,“若再寻不着出路,她是不是细作倒也无甚差别了”直戳得他眉心痛。
是啊,都到了这步田地,又有什么好狐疑的呢?
于是点了点头,让南华去与那红影问问,看能否带他们离开这荒漠。
南华费劲地比划了半天,只见那红影歪着脑袋,瞅瞅李元祈又瞅瞅南华,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却也不回复,似是故意报复他们之前的猜忌怠慢。
李元祈见状,伸手指了指骆驼筐里的银匣子,南华立刻明白,取了来呈给他,由他从中拿了几锭银锭子,递给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