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李元祈抬眸问道:“这公主可是要和亲的那位?”
裴风道:“正是!这位公主五、六岁的年纪便没了母亲,因先王后与侧妃的往来恩怨,龟兹王也并未让侧妃顾养,只由乳母带着,扔在王庭偏殿里,少有人见过。不过,据说随了她母妃的样貌,越大越标致,却也越发不招龟兹王的爱怜。”
“三年前在宫内戏耍,从高楼上摔了下来,王医们皆言无救,却也并未断气,无知无觉地躺了月有余,一日蓦地醒转过来,却不大记得事了。龟兹王自此就更由她自生自灭,也不多管束,只当没这个女儿。”
李元祈一时听得入神,想那公主这七八年的日子怕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皆是在深宫内院里自谋生路,一时有些唏嘘。便问道:“这么说来,求娶嫡公主倒真不是件难事,可突厥可汗怎就由着他的外孙女被作草芥似的?”
裴风笑道:“我们中原市井里尚有句话叫‘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遑论外孙女,只要不是蓄意谋害杀戮,如何教养对待终究是家务事。况那突厥可汗十几个王子公主,哪里就能独独惦念着这一个?”
李元祈听罢,想起母妃新丧时,皇祖母瞧他年少失恃,亦是可怜心疼了阵子,时不时亲自垂问。
可耐不住日久天长,子孙甚众日日围在身边讨她欢喜,渐渐也就丢开了。更莫说那小公主与外祖相去甚远,怕也是未尝见过几面,若因此失了两国邦交的和气,确是不合算的买卖。
于是点了点头,继续问裴风道:“那依将军看,本王该当如何呈文与龟兹王?想龟兹虽与突厥有隙,也未必就有决断归顺我天朝。”
裴风沉吟了一刻,缓声说道:“臣这些年为了掩盖身世,靠着行军打仗时积累的些许医理学问,虚担了个神医的名号,与那龟兹王有过些交道。臣以为,龟兹王白琰对突厥的蛮横欺霸早已深恶痛绝,忍不得再忍。”
“早些年还几次三番亲去朝拜,可自先王后去后,白琰便借着身体欠安,已有七、八载未去过突厥王庭了。突厥王倒常修书来慰问,他也只是面上应付着,始终未有前去面见的打算。往复几次,突厥可汗心下怕也是早有思量算计,如今也不过是层未破的窗户纸,勉力维持着罢了。”
“不过,”裴风略略一顿,抬眼又盯着了李元祈打量一番,而后继续说道:“这龟兹王却是个性情中人,臣与之相交全凭在医理上有些志趣相投,他便待臣与寻常不同。和亲之事,虽占尽天时地利,有了七八分的成算,臣以为还有一讨巧的功夫,六皇子若肯在此花些心思,必定补齐十分的把握。”
李元祈听到此处,方才来了精神,凝神静气道:“还请将军直言。”
裴风缓言道:“此事倒不难。如臣所言,龟兹王族笃信佛法,在城外敕造了一座伽蓝,唤作昭怙厘佛寺。龟兹王的老祖宗当年出资兴修,本只是为了王家礼佛祭祀,却被佛祖托梦,言说天下苍生皆苦,佛门当广纳众生、佛法当广照四方。由此,便许平民百姓进寺祈愿祷告,香火竟越烧越旺,到了这一世,更是西境有名的佛门胜刹。常有天竺高僧前来,龟兹王每每顶礼相待,与之讲经说法,竟彻夜无休。”
听至此处,李元祈心下已明了几分,却示意裴风继续。
裴风笑言道:“六皇子怕是明白臣的意思了。如今未递国书进了城门,到底是不合规矩,六皇子若预备城外驻扎休整,不如投宿那昭怙厘佛寺。当下的大和尚,是位高僧大德,也曾去过中原天都,在城南的大兴善寺讲过经文。六皇子若亮了身份前去,自没有不与方便的道理。”
李元祈思忖一番,想来裴风之言不失为一招妙算。借住佛门胜地,即清静又安生,让那笃信佛法的龟兹王知晓了,怕是未曾相见,便已在心上亲近几分。若寻着机缘,与大和尚攀谈一番,想来能对龟兹王多些见解,可谓一举多得。
南华看了眼顶上琉璃透进的光色,想来已是日渐西垂,而话言于此,该谈的也已谈尽,便冲李元祈和裴风拱手道:“六皇子、右将军,此时恐天色已晚,不如今日就到此?”
李元祈忖了忖便点头起身,郑重地向裴风鞠身行了个大礼,惊得他慌忙起来扶住了道:“六皇子何以行此大礼,真真要折煞老臣。”
李元祈敛了敛面容,正色道:“右将军如此卧薪尝胆、思虑谋划,这一拜自是受得的。而此后仍少不得拜请右将军在这荒蛮之地隐姓埋名、孤身钻营。元祈自不忘将军之恩德,必当励精图治,早成大业,替将军洗刷冤屈,早日归国还朝、配享高位。”说完又是一拜。
裴风听到“归国还朝”,想起父母因他被定叛国之罪抑郁而终,自己却苦于罪名不得回乡送葬,而妻儿家眷也早零落四散不知所踪,一时情难自禁,又落下几点泪来。却又尽力挤出几分笑来,亦对着李元祈一大拜。
“六皇子言重了,臣本就为裴家家奴,因有几分才干,蒙大将军赏识垂怜,才脱了贱籍,得号令百万之师,卫守天朝江山。奈何为奸人所害,未能誓死尽忠、护卫先主,如今苟延残喘,不过将余生之残力,助六皇子早成大业,以报效裴家生养之情、大将军知遇之恩。”
李元祈听罢,也不由得心下一热,这些看透世间人情冷暖,如此这般的忠肝义胆,确属难得。可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仿佛说什么都不足以抚慰眼前这花白老臣这许年生受的苦。
于是想想便也不再言语,只伸手扶他起来,在他满是粗茧的拳上用了力道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