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而三十多年来一直无限风光的陆炳,就像一炳爬满了锈迹的兵器。

  若把这两人放在一起,旁人会以为陆炳才是那个每年都在等死的死囚。

  丁汝夔请陆炳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他坐在chuáng上——因为囚室只有一把椅子,丁汝夔总不能请访客上chuáng。

  丁汝夔等陆炳的咳嗽平息了,问道:“陆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我这个死囚,有什么事吗?”

  陆炳这个大忙人基本上一年看丁汝夔一次,都是年底死刑复核的时候,来告诉他“今年皇上没有在你的名字上勾红,恭喜你,又能活一年。”

  今年是第十个年头,才过了一半,正值夏天,还得过个半年才开始第十次死刑复核,陆炳突然来访,让丁汝夔既意外,又悬心。

  因为上一次陆炳打破规律来死囚室找他,是入狱的第二年,陆炳带来一个坏消息:“……你夫人在发配云南的路上病故了,抱歉,请节哀。”

  丁汝夔以前是兵部尚书,类似后世的国防部长,丁夫人自是养尊处优惯了,花为肚肠雪为肌之人,发配路上颠沛流离,如何熬得住?

  犹如落花掉进烂泥里,很快香消玉损。

  当时丁汝夔沉默,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吐出一口血来,大呼:“严嵩误我!”

  丁汝夔后悔啊!

  身为兵部尚书,他问首辅大臣严嵩的意见,严嵩说死守京城,不能出战,倘若战败,京城失守,皇帝被俘虏,大明就要灭国了。

  严嵩还向丁汝夔保证,“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丁汝夔觉得严嵩的话有道理,大明军力有限,勤王的援军不知何时能到,是保护城外的百姓还是保护大明,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他听从了严嵩的决定,下令全军死守城门,不得出战。

  结果,俺答汗退兵,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游说亲家陆炳,把祸国的责任推到了丁汝夔头上。

  妻子往南发配三千里,儿子丁巫往北发配铁岭卫,一南一北,母子离别之日,就是永诀。

  如今陆炳突然在年中来看丁汝夔,丁汝夔瞬间想起妻子的惨死,这一次,难道是发配到铁岭的儿子出事了?

  陆炳说道:“今日来找你,和你儿子丁巫有关。”

  丁汝夔稳稳的坐在chuáng上,看似淡定,手指已经伸进了被褥,紧紧攥着棉絮,“他……现在如何了?”

  陆炳也是为人父母,甚至都当了外公了,他晓得丁汝夔此时不过是装样子,说道:“你放心,铁岭卫那边有锦衣卫的人,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他写的一笔好字,每年过年,七里八乡都找他写对联。前几年被县丞招募到县衙门,当了一名司吏,管着制作户籍文书,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了。”

  丁汝夔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选入翰林院庶吉士,当了六部的尚书,如果没有那场浩劫,将来妥妥的会进入内阁,成为内阁大臣,甚至首辅大臣,位极人臣。

  而他的儿子丁巫身为犯官之后,不得擅自离开发配地,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读再多书也是无用,在县衙门当个编外的司吏,有份正经差事罢了。

  前程尽毁。

  这个落差就像昔日的国防部长的儿子当了偏远山区派出所户籍科的一个临时工一样,从云端坠落到地下。

  陆炳把魏采薇的户贴递给丁汝夔,指着“司吏丁巫”的名字,“这个户贴就出自他手。”

  时隔十年,丁汝夔第一次看到儿子的字,以前儿子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会写一笔飘逸的飞白体,如今儿子写的端端正正、毫无个性的馆阁体(也就是仿宋字)。

  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丁汝夔只看了一眼,就将户贴还回去,“当司吏没什么不好,挣口饭吃,能养家糊口就行了。”

  陆炳说道:“丁巫至今尚无婚配,何来的家?”

  昔日京城贵公子,如何看得上乡野村妇?又如何忍心看着下一代也困在铁岭苦寒之地,世世代代,一代不如一代?

  那该多么悲哀。

  儿子选择不婚,丁汝夔并不意外,说道:“男儿四海为家,我的家在诏狱,他的家在铁岭。”

  陆炳又问:“你知道魏南山吗?”

  这个问题才是陆炳今天破天荒来诏狱死囚监狱的真正目的。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陆炳这个情报头子,丁汝夔坦言道:“他是我过去的家臣,擅长医术,忠心耿耿,丁家倒了,树倒猢狲散,丁巫被发配铁岭,魏南山夫妻担心他在铁岭苦寒之地一个人活不下去,就自愿跟随丁巫一起去了铁岭。”

  陆炳再问:“魏南山夫妻可有子女?”

  丁汝夔说道:“曾经有一女,冰雪聪明,可惜七岁夭折。陆大人,他们夫妻现在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