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孟时雨走了,于樵回来了,也可能顺序相反,季鸣则也闹不清楚。总之小朋友走的gāngān净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季鸣则只知道他去了法国,三年了,孟时雨像去了月球一样,音讯全无。季鸣则觉得他心真狠,如果他回来,自己非得狠狠骂他一顿。如果他回来。
然而一切都只是加速向前。2018年仿佛将是特别顺利的一年,法国又一次夺得了世界杯冠军,小季总的业务也拓展到欧洲,年底他会去那边出个长差。他又买了一辆阿尔法罗密欧准备在法国开着玩,和他顺路去旅游的于樵笑话他,哪里有开这样廉价跑车的老板。
季鸣则听得心里腻味,他知道自己可笑,但并不在于钱,如果孟时雨在会说什么呢?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模拟出那个孩子轻佻的眉眼,“呦,季叔叔,开辆大红车,辟邪啊?你就是再喜欢尤文图斯,也不能逮着这一个公司买车吧,菲亚特就应该给你发个证儿,上面写着,jīng神股东。”
孟时雨就是这样的人,嘴上说什么季叔叔,却并不是为了尊重。当他们在家里,孟时雨有时会突然开门,咚咚咚跑到楼梯边上朝下喊,“老季,老季!你快上来,给你看个好玩的!”季鸣则知道家政阿姨们会偷笑,但他也只能说,“来了来了”,然后匆匆上楼。
但这也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是小季总,是季先生,是老季总寄予厚望的长子,是情人们嘴里含情脉脉的鸣则。
“鸣则”,于樵也这样喊他,“周末出去逛逛吧。”于是他们便开车到了香榭丽舍,车位难寻,季鸣则把车停得稍远,和于樵走路去到爱马仕店里。
汉语导购和于樵相谈甚欢。她们最讨厌那种进来就指明要某款包的客人,像于樵这样,风度又好,对品牌的历史又如数家珍,还喜欢东买西买一些有的没的的客人,只要开口,再稀缺的款式导购都乐意拿出来。
而季鸣则呢,他大概就是被导购在心里鄙夷的那类顾客:有钱,但对品牌没有一丁点敬意,恨不得掏出手机指着屏幕上的照片,我要这个,买完就走。因此导购也并不和他攀谈,只是端来饮料和甜点。季鸣则大马金刀地坐在皮沙发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身边的朋友都是这样,来巴黎嘛,总归要陪情人购物,买一堆在他看来挺丑的东西,虽然他也拿不准,于樵和他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算情人吗?大约是不算,但这实在不妨碍他也得陪着来jiāo奢侈品牌的智商税。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往外看,街上冷冷清清,寒风慢chuī,连行道树似乎都瑟缩着,天色黯淡,泛出些青白的光。
他正走着神儿,忽然骚乱的声音就沿着玻璃门缝钻进来了,肮脏的法语字眼溅到纤尘不染的奢侈品店地板上,留下看不见的污渍。导购小姐变了脸色,有几缕厌烦挂在她细细弯弯的眉头。她告诉顾客,什么也不用担心,在店里喝杯咖啡再走将是个不错的选择,今天的游行路线不包括这条街,警察很快会驱散他们的。
于樵笑着说:“游行?”
导购小姐用中文说,这就是法国啊,没办法,如果在中国,哪里有这些穷人闹事。
于樵听后便焦虑起来,他极厌恶这样的混乱,过去坊间的传说忽然历历眼前,他想象一群黑人和阿拉伯人会冲进商店,一些二战电影里的bào力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去,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什么叫“示威游行”。
“反正我们也有车,快点走吧,鸣则,你的安全比较重要。”
季鸣则不置可否,只是将卡递给导购,然后转头安抚于樵,说不是还有警察吗?
“鸣则,我怕。”于樵软着嗓子,他知道季鸣则会答应他,在每一件小事上,季鸣则都会答应他。
“那就走吧。”季鸣则站起来,等导购帮他披上大衣,然后接过购物袋。他漫不经心地道了谢,一只手还揣在大衣口袋里,他让于樵先出门,跟着走出了温暖明净的奢侈品店。
他目瞪口呆。
面前的街道像是gān涸的河chuáng,但洪水的峰头已经迫近了。黑压压的天空下面是huáng澄澄的làng,呼号的声音譬如凌汛时坚冰撞击堤岸。季鸣则脑子里除了快跑没别的念头,他恍惚记得车子停在马路另一侧某条岔路,他喊了声小樵,迈开长腿跑过马路。泅渡过瞬息而至的人làng并不难,只是回头看去,季鸣则已经找不到于樵了。目力所及,只有穿着荧huáng色安全马甲的群众,那些人手里大多举着标语,这让人làng又高了一截。季鸣则一米九的身材已经没有任何优势,他视线内全是纸板和旗帜,绿色的是环保团体,红白蓝的是共和主义者,黑色的是无政府主义者,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红旗,上面画着细微处千差万别的镰刀和锤子,他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共产党。人群像熔岩一样漫过了一条街,又像磁铁一样,从便道上吸着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