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域的封闭隔绝只是单方面的,从人世可以打开通道进入旧域。
伊芙大概知道从人世进入旧域的具体方法,不管是拜蒙当初将她掳来这里还是夏维尔单枪匹马地闯入旧域时都用过这个办法,那就是取其七十二个人类的脏器,辅以法阵与鲜血,铺成一条进入旧域的通道。
相反,如果要从旧域进入到人世,可以将这个方法进行反向解构——那就是献祭掉七十二个恶魔的心脏,反向构成打开位面的法阵。
伊芙猜想,既然她是打开旧域通向人世通道的媒介,那这个办法最需要的就是她自己,或者说她的鲜血。
不过这仅仅只是伊芙基于法术范式之上的猜测而已,具体怎样还是要试试才知道。
“……真厉害。”
夏维尔结束了战斗之后,一直盘旋在高空中的白『色』骨龙才慢悠悠地落下来,坐在骨龙背脊上的伊芙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
地上全是残肢断骸,从恶魔尸体上淌出来的血『液』浸透了土壤。伊芙提着裙角,踩在横着无数恶魔尸体的地面上,她美丽的脸上带着一丝惊讶,用单纯好奇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完全称得上惨烈的景象。
夏维尔静默伫立在一大堆恶魔尸体中间,动作熟练地解剖着尸体,猩红『色』的剑尖切入恶魔的胸膛,不过两三下,一颗仍在有力跳动着的心脏便扑通扑通地滚落了出来,掉在他的脚边。
那些死去的恶魔们仍然不约而同地睁着眼睛,无数只血红『色』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朝正中间的夏维尔直直地看过去,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与怨恨。
伊芙盯着他机械般手起剑落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杀死人类、取出他们的心脏的时候,也这么有效率么?”
这句话听上去说得不合时宜,甚至有点讥讽的意味。但伊芙并没有这个意思,她目光温和,声音轻柔,似乎正如字面意义上的一样发自肺腑地称赞对方,并感到有些许疑『惑』而已。
闻言,夏维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向伊芙的方向,冷静到几乎有点冷酷的目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
“不,”夏维尔看了她一眼,回答说,“还要更快。”
伊芙『露』出了思索的表情,猜测道:“是因为比起恶魔,更容易解决掉人类么?”
夏维尔摇了摇头,说:“是因为我想快点找到你。”
“哦……这样啊,”伊芙眨眨眼睛,回以礼节『性』的微笑,“谢谢,真是辛苦你了。”
夏维尔:“……”
他英俊的脸上沾着不少恶魔的血,这些血仿佛是最完美而又危险的装饰品,使他原本就不近人情的面容跟神情看上去更加冷酷。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的自己浑身浴血、杀气腾腾,于是刻意地抿了下嘴唇,让自己的眼睛跟目光尽可能地变得柔和——但很显然,他并不擅长这么做,所以夏维尔只好又偏过了脸,继续专注地取出恶魔的心脏。
“如果能回去……”夏维尔停顿了一下,“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伊芙歪了下头:“什么怎么做?”
夏维尔:“……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嗯……好吧,”伊芙背着双手,轻轻地踢了下脚边溅上鲜血的小石子,自顾自地轻声说,“我想想看,你为了来找我不惜杀掉了七十二个人类——或许更多?算了,没有什么区别,不管怎么样,你都从神殿骑士沦为了举国通缉的杀人犯。”
“要是继续跟杀人犯厮混在一起,我的名声会变差的,说不定我也会变成杀人犯的同谋……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比起东躲西藏的日子,我还是更想过安静平稳的生活。”
说到这里,伊芙抬起脸,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夏维尔的侧脸,说:“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看起来我们似乎只能分开了,夏维尔。”
夏维尔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她近乎无情的话语而浮现出半分动摇的神『色』,他面无表情地一剑刺穿恶魔的胸膛,却没有立刻取出他的心脏,而是沉默了一段时间,低声道:“不必说这些话来敷衍我。”
夏维尔重新把冷冰冰的视线转移到伊芙的身上,不留任何余地地质问道:“你是想去死么?回答我。”
伊芙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原来你都知道了啊……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睡着的时候。”
“……”
夏维尔『逼』问道:“回答我。”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既然对方都问到这种程度了,伊芙知道再怎么避重就轻也无法掩饰过去,但她毫不紧张,也不害怕。
伊芙只是避开了夏维尔的目光,她轻轻偏过脸,视线投向了倒在对方脚下的一只恶魔,那只恶魔临死之前还拼命挣扎着,奋力向外爬行,
伊芙盯着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开口说:“不管是人类,还是恶魔,都会有迎接死亡的那一天。”
“只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一天来得比较早而已,”伊芙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夏维尔一言不发。
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彻底染红的剑,将其深深地『插』进恶魔的胸膛,像是要将某样深恶痛绝的东西亲手扼死。他低垂着头,柔软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这让伊芙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伊芙只听见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
“你有你的决定,我也有我的。”
夏维尔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伊芙·穆尼奥斯。”
穆尼奥斯是伊芙的姓氏,这个姓氏在遥远繁华的帝都或许称得上人尽皆知,但是在一座边陲城镇里却没人会关心。
通常时候伊芙会刻意省略自己的姓氏,只说自己名叫“伊芙”,即便有人问起,她就会『露』出亲切又有点难为情的微笑,让对方感觉到对她的冒犯。
记忆中,伊芙只对夏维尔提起过一次自己的姓氏。
那是夏维尔刚刚进到神殿的时候,因为伊芙的极力请求,大神官和骑士长才收留了贫民窟出身、无父无母的夏维尔,让他进入修道院学习——其实这算不上一个很好的地方,里面有神殿抚养的弃子,接二连三犯下过错而被父母勒令改过自新的不良少年,还有一些穷人家的孩子。
就算是再小的孩子也知道,只有拉帮结派才能更加如鱼得水地生存下去,像夏维尔这样的外来者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排挤。在一次恶『性』斗殴事件中,夏维尔显现出了贫民窟出身的好斗与残忍,将好几个同龄人揍得人事不省。
作为惩罚,伊芙跟夏维尔一同罚跪、抄写经书、禁闭了一个月。
“伊芙,你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你,我们才收留了他,”大神官温和又严厉地对她说,“从那时起他就变成了你的责任。他没有父母,所以你要代替他的父母,好好地帮助他。”
或者说,管教他。
年幼的伊芙看着浑身脏兮兮的、宛若野兽幼崽一样的夏维尔,在心里这样想道。
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就是这样的,警觉、好斗、危险,不懂谦卑、不知德行,身上带着不知进退的残忍,就像是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孩子,就算穿上了人的衣服、走在人群中,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只野兽。
从那时起,伊芙就如同驯兽人一般几乎时时刻刻都跟夏维尔待在一起。她给这只野兽喂食人类的米饭,教授他文字、语言,教给他人的德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他管教成现在这副模样——
看上去还是像一只野兽。
伊芙看着在自己怀中沉沉入睡的夏维尔,静静地想着。
不管夏维尔有多么强大,一刻不停地与恶魔战斗严重消耗了他的体力,身上也多了许多短时间内无法痊愈的伤口。
伊芙让他倚靠在自己的怀里,这样或许会让他睡得更加安稳一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夏维尔闭着眼睛,睫『毛』在眼眶下方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熟睡中的他看上去比平日放松了一些,至少没那么冷酷。
伊芙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仔仔细细地演算着法阵。她在这方面得天独厚,想要解构一个法阵在进行反向建构并不是这么难事,不过这种打开位面的法阵复杂深奥,即便是她也要花上不少的时间跟精力。
这时,一个细细长长的触手从某人黑袍底下钻出来,拦下了她的树枝,代替她修改了地上法阵的花纹。
“……谢谢。”伊芙抬起头,对站立在身侧的沙耶克轻声说。
沙耶克无视了她的道谢,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间,就看向了不远处垒成了小山堆似的恶魔心脏。很多,但比起七十二这个数量还远远不够。
沙耶克冷冷地说:“用人类的身体毫不喘息地拼命挑战恶魔,简直就是在找死。我倒想看看这个小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取出七十二个恶魔的心脏?”沙耶克忍不住吐槽,“一个敢想,一个敢做。真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无知的两个人类。”
伊芙继续手上的演算,她笑着说:“这个啊……不是还有大公你么?”
“我?”沙耶克不由自主地挑起秀气的眉梢,有点好笑地看着伊芙,“我说过我会帮忙么?”
“可你不是很讨厌我么?”伊芙反问道,“既然这么讨厌我,不是应该让我快点离开这里,越早消失越好么?”
沙耶克冷笑了一声:“让我做这种让你称心如意的事情?开什么玩笑。”
伊芙神情认真地想了一下:“唔……也对。”
这么说着,伊芙果真不再开口说这方面的事情了,而是继续专注地完成手中的法阵演算。
但是演算到一半,她的手指忽然一松,手中干枯的树枝立刻掉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了两圈。
伊芙愣了一下,随后安安静静地看了看自己开始变得无力的手指,她摇了摇头,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看来不想让我称心如意的,似乎不只是大公你啊……连这根树枝也一样。”
沙耶克:“……”
沙耶克似乎觉得她的举动非常碍眼一般,忍不住蹙起眉头,雌雄莫辨的脸上流『露』出了十分不耐的神情。
“……还差多少?”沙耶克冷不丁地说。
伊芙眨眨眼睛:“什么?”
沙耶克不耐烦地问:“还差多少颗恶魔的心脏。”
伊芙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笑着说:“还差五十七……不,五十六个。”
“得到心脏之后就马上消失。”沙耶克冷漠地说着,先前那根触手再一次钻了出来,看上去乖巧又殷勤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树枝,捧到了伊芙的手边。
沙耶克冷冰冰地盯着她:“然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伊芙点了点头,柔声说:“好。”
就在伊芙正要伸手接过沙耶克替她捡起的树枝的时候,她的手上忽然一沉——夏维尔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再向前一寸。
伊芙略有所感地低下头,对上夏维尔那双看起来不可接近的、冷冰冰的绿『色』眼睛。
“你要的东西我会为你取来,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为你解决,”彻底醒来的夏维尔紧盯着伊芙,仿佛想要在她的眼中牢牢确定自己的位置,“除我之外你不用再请求任何一个人。”
夏维尔目光一错,朝伊芙的身后看去,说:“恶魔也不行。”
沙耶克微微眯起眼睛:“……”
“……那好吧。”伊芙如他所愿,收回了手,并且轻轻地『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引回来夏维尔的注意。伊芙低声对他说:“但你要更加有用才行。”
夏维尔垂下眼睛,沉默地接受着驯兽人的安抚。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类重新变得亲密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沙耶克忽然有点喘不过气——这跟咳嗽不一样,跟身体的虚弱也毫不相干,而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更加奇怪的……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做点什么让这两个人分开。
但很快,他表情一僵,紧接着沙耶克眼神古怪地朝一个方向看过去。
他看见伊芙无声无息地伸出另一只手,在夏维尔看不见的地方,轻柔地抚『摸』着那根由于暴怒而绞断了树枝的触手。
而那根触手也很快变得顺从了起来,偷偷地缠上她的手腕,勾住了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