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被亚萨牵引着,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伊芙一手被亚萨牵在掌心中,一手搀扶着墙壁。
墙壁湿而冷,像是长着见不得光的青苔。伊芙一边听着亚萨对她的轻声叮嘱,一边缓慢而小心地行走着。
越往地牢深处走,越能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寒冷。伊芙听见了许多低沉的、压抑的、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蚂蚁一般。她仔细地听了听,发现这些声音不约而同地念诵着殿的戒律。
过了一段时间,亚萨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已经到了。”
亚萨说:“这里是殿地牢中最深处的地方。”
“六天之后夏维尔阁下就会被处以斩首之刑,按照戒律,在斩首之前他必须经历为期七天的肉刑,今天是第一天。”
亚萨缓慢地陈述道,他的双眼直直地盯向漆黑的囚牢里面,将里面的景象全都纳入眼底之后再面不改『色』地移开目光。他看向伊芙的侧脸,斟酌了一番才对她说:“我在想,或许一双失明的眼睛也有着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比如现在,夏维尔阁下的模样……实在不适合被一位女士看见。”
伊芙笑了一下:“是么?那是遗憾,其实我还想亲眼看一看。”
亚萨善解人意地提议:“需要留给们一点独处的时间么?这可能也是最后的时间了。”
伊芙礼貌地回答道:“谢谢。请放心,时间不会太长。”
视线的漆黑会让听觉更加灵敏,伊芙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才有所作——她抬起了美丽的脸庞,地牢的最深处没有明亮的光,有的只是残存的油灯,因此她大半张脸庞都隐没在了阴影之中。
经过这一段时间,她的嗅觉跟味觉都有所恢复——当然还是很迟钝——但眼睛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这一双眼睛看向了更深幽、更黑暗的地方,直至与另一道目光相对。
伊芙说:“是好久不见了,夏维尔……不对,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也没有正地‘看见’。过得还好么?”
对方沉默。
“都已经到这个地方来了,肯定跟‘过得好’搭不上边吧……那我再换一种说法好了,”伊芙『露』出了思索的情,她『摸』着下巴想了想,说,“如还活着的话,就发出一点声音让我知道吧。随便什么声音都行。”
片刻之后,伊芙终于听见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大概是冰冷的铁链碰撞着坚硬的地面。
伊芙便循着这个声音走了过去。
夏维尔被锁在一个狭窄的铁笼里面,他伤痕累累、满是血污的身体被套上层层枷锁,被固定成罪人忏悔的姿势,他的琵琶骨被铁索穿透,脚踝和膝盖都分别被铁钩刺穿、固定。他脱臼了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手腕上的枷锁连接着脖子上的项圈,如他胆敢任何轻举妄或者稍有不慎,项圈上的毒刺就会没入他的喉咙,顷刻间取走他的『性』命。
伊芙抱着膝盖,蹲在关押着夏维尔的铁笼面前。她看不见此时此刻对方凄惨的模样,但她能闻到血腥味,而且作为官,她对殿来惩治异端的手段再熟悉不过了。
“为什么不说话?”伊芙轻声问。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于是便少见地愣了一下。伊芙想到了什么,抬起手、伸过去,穿过铁笼的缝隙,慢慢『摸』索着碰到了夏维尔干裂的嘴唇。
伊芙一边抚『摸』着他的嘴唇,一边说:“把嘴张开。”
夏维尔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他依旧没有违背伊芙的话,顺从她的心意,张开了嘴。于是伊芙『摸』到了他被绞断的半截舌头。
伊芙:“……”
伊芙面不改『色』地说:“啊,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割掉异端与罪犯的舌头也是刑罚之一,意为不容谎言与狡辩。言语的权力于众,最后也归于众。”
“不过没关系。”
伊芙将柔软的手指贴在对方干燥的嘴唇上,非常温柔的声音开口道:“可以这样说,我听得懂。”
夏维尔沉默而专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十分缓慢地了嘴唇,想尽可能地让她明、让她懂。
【的身体好了么?】
“……嗅觉跟味觉都慢慢恢复了,但眼睛暂时还看不见。身体比之前好了很多,至少有了最基本的力气,也可以自己走路。”伊芙回答说。
伊芙等待了片刻,发现对方不再作了,好奇地问:“然后呢?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夏维尔摇了摇头,嘴唇贴着她的手指,一张一合地摩擦着她的皮肤。
【已经足够了。】
夏维尔停顿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比之前更加认地、无声地对她说:
【伊芙,不要。】
到最后,他仿佛是在寻求什么保证一般,张开嘴,牙齿轻轻地咬住了伊芙的手指。
伊芙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尽管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没有说话,只是剩下的手指轻轻地拢在夏维尔的下颌上,伊芙『摸』到了嶙峋的骨头以及结痂的伤疤。他变得分外削瘦,即便看不见她的模样,伊芙大概也能想象得出来他被残酷的宗教刑罚折磨过后的样子。
“想换来的就只是这个么?”伊芙问。
伊芙能明他的想法。她的身体已经介于人类与恶魔之间,人类的肉.体无法承受恶魔的力量,又因为她下意识的抗拒,身体迟迟不能转化,变得极端脆弱。这种身体上的折磨已经超出了夏维尔的能力范围之外,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么下去,伊芙面临的唯有亡。
夏维尔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殿,期望殿能拯救她、使她解脱。或许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殿会毫无顾忌地拯救一位深受恶魔所害的少女、一名曾经侍奉众的官,但不曾设想过,殿可能会使更加严厉、可怕的手段铲除掉与恶魔纠缠不清的她——这也是亚萨将她的情况全部隐瞒的原因。
而亚萨之所以保全她,也绝非出于善意。外表亲切温和实则强硬的圣子试图禁锢她,鲜血软化她的态度,使她软弱、顺从,又隔绝她和外界的联系,让她变得孤立无援,除了他的身边毫无立足之处。
亚萨想将她变成一只即便不绳索,也会乖乖地趴在他脚边的狗。
伊芙从小时候就觉得夏维尔不太聪明,即使他看上去一副稳、事无巨细的模样,但其实他根本不知变通,也不懂得放弃,只有到正失败的那一刻,他才会承认是自己做错了。现在看来,他依旧没有半点长进。
听见她的声音,夏维尔只是不轻不地咬着她的手指,仿佛一遍一遍地祈求她不要,不要放弃自己的命,不管作为人类还是作为恶魔都要活下去。
伊芙:“……”
伊芙捏住了他的下巴。
“那好吧……既然都付出了这么多,那我自然也会满足的心愿。我不会,会好好活下去的。”
伊芙一边说着,一边朝他凑近,她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说:“四天后我会来接的。到时候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后悔,知道么?”
夏维尔缓缓睁大眼睛,他清楚地看见了属于伊芙的那双美丽的、隐藏于阴影之中的眼睛开始泛起了不祥的暗红『色』微光。浅『色』的瞳孔边缘变成了诡异的红『色』,而后越来越深、越来越沉,直至眼睛都染成赤红。
……
伊芙喝到了越来越多的血『液』,都是不同人的鲜血。
她的味觉已经恢复了,自然能够察觉到血『液』味道的差异。亚萨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高兴地看见她的身体在逐渐好转。
即便对方有意向她隐瞒一切,伊芙仍旧听见了流传在殿的闲言碎语——不久之前就有官陆续失踪,至今都没有找出凶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流言的矛头都对准了她,到最后竟然详细将她描绘成一个可怜和外貌蛊『惑』圣子、企图谋害职人员『性』命的魔女。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够理解,毕竟是她出现之后,殿里才有人接二连三地莫名失踪的。而且她喝的大概也是那些人的血。
更让伊芙在意的是西莉亚。
在亚萨的默许下,西莉亚跟她走得越来越近,但与此同时,伊芙也察觉到对方的行为跟态度都变得愈加奇怪。
西莉亚原本是热烈又活泼的『性』格,然而在伊芙的面前,她沉默不语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即便伊芙在轻声叫她的名字,西莉亚也没有任何回应。
她每一次出现在伊芙的面前,身上总是带着普通人难以察觉的、淡淡的血腥味。
西莉亚会在她的面前流泪。
伊芙细心地发觉了这一点,便主握住西莉亚的双手,试图安抚她,于是伊芙便发现了对方的手背和手腕上分布着许多伤口,有的已经痊愈了,有的还没有。伊芙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移,只能『摸』到缠在手臂上的绷带。
伊芙只能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腕,低声问她:“怎么了?”
西莉亚伏在她的肩头,不停地摇头。她似乎把伊芙当作了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是唯一的依靠,紧紧地抱住了她。
“西莉亚。”
可是当亚萨的声音响起时,西莉亚便会停下所有的作,如受主召般离开伊芙的怀抱,一言不发地朝他走过去。
不平等和支配的关系产了。伊芙不感到奇怪,只是在心里静静地想着。
“对她做了什么?”西莉亚离开后,伊芙这样问亚萨。
亚萨想了一下,温和地回答说:“没有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
“毕竟,她是的朋友。”亚萨注视着伊芙,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