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一醒来便敏锐地发觉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那些常常传入她耳中的、属于东城大街上嘈杂喧嚣的咒骂声消失了,四周静谧得可怕。
被褥、床单跟被子的触感也不同以往,却相当舒适。伊芙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她失去了视力,在一片漆黑中她对外界的警觉跟敏感增加了数倍,不过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她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就在此时,某个方向传来了一丁点动静,伊芙迅速地“望”过去,简单而平静地问道:“谁在哪里?”
那个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不仅没有表明身份,反而原先可以收敛的脚步声逐渐恢复了正常,一下一下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刻意敲打在伊芙的心上,游刃有余地提醒她记得害怕一些。
直到走到伊芙的面前,亚萨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垂下眼睛,用不会使人感到冒犯的目光观察着伊芙的脸,以及她那双毫无光泽的眼睛。明明他就站在伊芙的面前,可对方却毫无感觉一般视线落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让亚萨做出明确的判断。
于是他一边抬起手,手掌慢悠悠地在伊芙的眼前摇晃着,一边声音温和地安抚她说:“请不要害怕。我叫亚萨,是神殿的圣子,是来照顾你、让你的身体恢复健康的。”
伊芙歪了下头,脸上的神情微微疑『惑』,她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亚萨?”
身为神官,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年仅二十四岁的亚萨不仅是神殿的圣子,更是皇帝陛下最小的儿子。传言他一出生就不会哭闹、不能发声、无法动弹,除却呼吸之外状若死婴,教宗断言他是属于神圣世界的、天神的孩子,不该与世俗产生纠葛,便从皇帝陛下那里索要了抚养权,赋名为亚萨。不出意外的话,亚萨就应该是下一任教宗。
“对,”亚萨耐心地应和道,“这是我的名字。”
伊芙说:“我知道你。”
亚萨微微一笑:“我的荣幸。”
伊芙也同样向他『露』出了友好的笑容,可就在此时,伊芙却突然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亚萨那只挡在她的眼前轻微摇晃的手。
伊芙慢慢地抬起眼睛,一直以来错开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这双犹如琉璃的眼睛仍旧毫无光泽和焦距,却莫名地让亚萨产生了一种“被她盯上了”的错觉。
伊芙一边抓着亚萨的手,一边对他说:“我叫伊芙。”
亚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伊芙·穆尼奥斯,我也认识你。”
听对方这么说,伊芙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却没有找到跟这位圣子相关的记忆,于是她神情疑『惑』地问道:“我们见过么?”
亚萨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过去:“我的意思是说,在帝都,你很有名。毕竟你是那位伯爵的千金。”
伊芙瞬间反应了过来——当年她差点杀死自己的父亲,却因为是父亲唯一的子嗣,再加上父亲从此之后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攫取了大部分权力跟财富的母亲企图掩盖丑闻,就将她撵进了修道院,之后又把她打发去了边陲城镇的神殿。
伊芙沉默了一段时间,忽然问:“所以现在我是在神殿么?”
亚萨点了点头,紧接着他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应声道:“对。”
当发现亚萨的那一刻起,伊芙心中就隐隐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而现在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荒诞滑稽却合理到让人难以怀疑的猜想。
伊芙:“……”
伊芙:“那他呢?”
伊芙没有明确说出口中那个人的姓名,但亚萨却清楚地知道她想问的问题。
“夏维尔阁下已经向神殿自首了,”亚萨耐心地向她陈述道,“多谢他的坦诚,我们才解救出了被他绑架的你。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我会负起让你身体痊愈、健康的责任的。”
伊芙:“……”
伊芙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依靠她对夏维尔的了解,伊芙当然清楚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并不觉得意外。
果然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伊芙在心中静静地想着,让人觉得麻烦、沉重又多此一举。
可即便如此,伊芙美丽的脸上仍旧短暂地失去了表情,她只能轻轻地侧过脸,看向自己眼里的黑暗中毫不起眼的一角——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像以前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看着忠心的狗狗忧心忡忡地跑过来,吐出舌头,可怜兮兮地『舔』她的手心一样。
伊芙骤然失去了与人周旋的耐心。
她有些疲惫地躺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结结实实地裹住,最后只留给亚萨一个冷冰冰的后背。伊芙简短地说道:“我有点累了。”
亚萨善解人意地轻声道:“好好休息,我明天会再来看你的。”
比起圣子,亚萨更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医生,准确地记录下她的起居跟进食,在伊芙清醒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跟亚萨待在一起——这个人像是完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一样。
“今天的进食量好像比昨天又减少了一些……是因为失去了味觉,所谓完全没有胃口么?”
这样说着,亚萨毫无芥蒂地尝了一口伊芙剩下的、已经冷掉的饭菜。
伊芙摇了摇头,回答说:“只是单纯的反胃。”
亚萨看了她一眼:“这样啊……”
“那先把『药』喝了吧,”亚萨建议道,“我试着改进了几道『药』材,能帮助调理你的身体,不然再这样下去,你就只能喝营养剂了。”
伊芙从善如流地喝下亚萨递来的『药』汁,然而刚喝了几口,她就立刻捂着嘴开始咳嗽、干呕,『露』出了一副十分勉强的表情。
亚萨微微一愣,神情遗憾,温和地问道:“喝不下去了么?”
“当然可以,”伊芙擦了擦嘴唇,礼貌地说,“只不过会吐出来而已。”
“听起来真是令人难过。”
亚萨又安慰了她几句,接过伊芙喝剩下的『药』汁,然后一脸平静地将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
接下来亚萨又向伊芙询问了几道常规的问题,伊芙一边回答着,一边听见对方的手中发出了沙沙沙的声音——大概是他拿着笔正认真地做着记录。
最后,亚萨轻轻地合上记录本,一双蔚蓝『色』的眼睛落在伊芙的脸上。他十分礼貌地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方便的话,”亚萨笑了起来,开口问,“能容许我仔细检查一下你的身体么?”
伊芙没有拒绝。
然而她已经虚弱到了连脱掉自己的衣服都会感到吃力的地步,亚萨只好为其代劳。
按照教义,身为圣子的亚萨不得跟任何人有肌肤接触,即便伊芙双眼失明,在这种情况下,亚萨同样身着长袍、头戴兜帽、面覆面巾,双手戴着一双密不透风的手套。他动作缓慢而谨慎,从始至终没有触碰到伊芙『裸』『露』在外的、哪怕一寸的皮肤。
他的目光温和而不带任何感情,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完美的圣像低头俯视着朝圣者。
在他眼前的是一具过分瘦弱的身体,在这双眼睛里,男人的身体跟女人的身体没有太大的区别,值得让他留意的或许只有那一根根微微凸起的肋骨。
亚萨围绕着赤身『裸』体的伊芙缓慢地走了一圈,最后,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后背上。
“你后背的黑『色』花纹有些奇怪,”亚萨沉思着说道,“不过我觉得有点眼熟……或许我在哪里见到过。”
伊芙微微侧过脸,用感到好奇的语气问道:“我后背有花纹么?”
闻言,亚萨笑了一声,紧接着他将整只手掌不轻不重地贴在伊芙的后背上,正好遮住了花纹正中心的衔尾蛇。
“病人最好不要对我说谎。”亚萨好心地提醒她。
伊芙点了下头,说:“那好吧。”
隔着一层手套,亚萨小幅度地摩挲着伊芙背后的花纹,随后,他继续问:“这道花纹是怎么出现的?你还有记忆么?”
伊芙的脸上『露』出了仔细思考的神情。
正当亚萨等待着她回答的时候,却听见她又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病人最好不要对你说谎。”
亚萨:“……”
听她这么说,亚萨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面对伊芙表示委婉拒绝的态度,亚萨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将花纹的形状认认真真的记在脑子里,随后就帮伊芙穿上了衣服。
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有意无意地用隔着一层布料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伊芙的脖颈、手臂和手腕。
在这之后,伊芙就听见了一阵连续不断的流水声,等声音停止的时候,亚萨就端来了另一碗『药』汁递到伊芙唇边。
“再把这个喝了吧。”亚萨对她说。
伊芙低下头,再一次将在她看来除了让自己反胃干呕之外毫无用处的『药』汁喝了下去——然而这一次,当她喝下去的一瞬间,她的喉咙跟胃部就升起了一股灼烧般的饥渴,随着稠黏『液』体的涌入而不断被抚慰、被焚烧。
伊芙不自觉地睁大眼睛,在恍惚中喝下了亚萨递来的“『药』汁”,很快她的大脑就感到了上瘾者般的眩晕。
伊芙忍不住咽了咽空『荡』『荡』的喉咙,那股饥渴感仍旧源源不断、难以平息,她的目光几乎算得上茫然了。
“这是什么?”伊芙捂着一阵一阵发晕的额头,反复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亚萨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她,然后伸手替她轻轻地擦了一下唇角。
他的指套被迅速地染红了。
“是我的血。”亚萨回答说。
他的声音犹如缥缈的仙乐,亚萨语气温柔地询问道:“好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