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京城一二事(三)

  声音惊动了队伍的前头,大家伙排着队闲着也是闲着,无聊之人转而把视线投向了队伍的后头。

  初五踱步上前,将红坟护在身后,朝着两位壮汉作揖:“家弟年幼,口无遮拦,还请二位兄台海涵。”

  前者抱肩,眼中满是轻蔑,只听他轻声哼嗤:“嘿呦,这兄弟两细皮嫩肉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俩娘们儿呢。”假装没有听到少年的道歉。

  另外一人睨向红坟,用手比划她的身高:“就这这副身形,你怎么不在家绣花呢?”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红坟踱步上前,龇牙咧嘴。

  “好了!”初五厉声道。

  被呵斥的红坟抿唇撇过头去,心中憋着一股子无名火,愤愤懑懑。

  “哼!”原本想要发难的二人见跟前这小伙子是个烂好人,也不好继续为难,只得作罢。

  一大帮围观的江湖人士兴致寥寥地散去目光。

  应征的长龙队伍循序渐进,轮到初五红坟报名时已接近晌午,秋日昼夜温差极大,晚上冷凄凄,白天则是热烘烘的,红坟怕热,更怕灼耀的阳光,大太阳当头照,晒得她昏昏沉沉。

  “你叫什么名字?”

  “红墓诔,坟墓的墓,诔文的诔文。”红坟木讷地答道。

  “红墓诔?真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面试官提手便是个红叉。

  “等等!”初五眼疾手快挡住了官员的落笔,“大人为何仅凭名姓便要划去他的选拔资格?”

  “皇宫内不准出现丧葬用语。”说罢,甩开了少年人的手,大大的红叉落在了红坟的名字上。

  “喂!”红坟被晒虚脱,脸色苍白,一拍桌子:“本尊顶着个大太阳排队排到现在,你给我这么大的红叉叉?”

  “竟敢藐视面试官?来人啊!给我拿下!”一声令下,重甲兵将红坟初五二人重重围住。

  一时间,报名的场子里轰乱了起来,众人议论纷纷。

  “好啊,本尊心情正躁着呢,你们都一起上吧,看我不把你们打得连亲娘都不认识!”红坟扫视过这群恶煞一般的重甲兵,很显然,他们本来就是为了镇压绿林人士的暴乱而守在一旁的。

  怎么会这样?初五在一旁扶额:“快逃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哼,御前重甲兵一步一杀,是兵尖子中的尖子,逃?我看你们往哪逃!”面试官觑向包围圈里的二人,这群重甲兵是他趾高气扬的资本。

  “……”

  乌云遮住烈阳,一抹清凉来袭。

  未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包围圈中的矮弱之人霎时化作一道凌冽的红影,那些所谓一步一杀的重甲兵尚未看清来者的攻击模式,便被一招击飞,全副武装上百斤重,在这红影之前如是绣花枕头,只听不同程度的哀嚎声,转睛之际,重甲兵天女散花似的躺在地上再难起身。

  “不够解气啊……不够啊……”某位怨祖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撒,一众人等如是脓包做的稻草人一击就倒,她只觉得手上骨骼痒痒难耐,闪电般蹿到了面试官跟前,一把揪起他的领子。

  半生安然的京城人哪里见识过这阵仗,瞬时被吓得哭嚷起来拼命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打红眼的万怨之祖眼中发出寒光,口中轻吐热气,如是猛虎睥睨挂在利爪之上半死不活的猎物,“你很拽啊?”

  “是本官有眼不识泰山!是本官眼拙!大侠饶命啊!”被举高高的面试官慌忙道:“本官这就为大侠重新登名!”

  “红坟。”初五轻声呼唤满身戾气的怨祖。

  后者闻声收敛外泄的强大气场,哼嗤一声,无趣地将面试官丢到一旁。

  面试官仓惶入座恭恭敬敬重替红坟登录名册,遂招来身旁的小厮,急促道:“愣着干嘛!快!快去禀告皇上!”

  哄闹的周遭顿时鸦雀无声,围观的绿林人士一个个目瞪口呆,尤其是方才排在这二人前头的两个壮汉,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湖人拍了拍这二人的肩:“兄弟,人家之前是放了你们一马呀……”

  “报——!”

  “报——!”

  “报——!”

  皇宫响起了各驿看守通报的声响,御书房内正批阅奏折的帝王被这一声声夏日蝉鸣似的声音恼得心绪不宁,“洛福,去看看。”

  宦人领命来到书房外,一小厮上来就是连连叩首,“洛公公!洛公公!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洛福拂尘淡扫,揉了揉颞颥:“赶紧说什么事!”这帮小宦人,一天到晚不是小事一堆就是大事不好了,他这总管当得都快被吓出心理阴影来了?

  “今日报名的江湖人士中有个大逆不道之人打伤了了一众御前重甲……此事小的们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禀报圣殿……”小宦人战战兢兢道。

  “什么?打伤重甲卫?啧……事出何因?”

  小宦人从头至尾分毫不差地将事情原委叙述了一遍。

  “此人是何长相?”尤是多了一点好奇心,洛福继续问。

  小宦人形容起那怪力之人的长相来:“回公公,这个人他……又弱又矮,男生女相……”

  “什么!?”洛福大惊失色,忙不迭提起裙褶往御书房里跑去。

  “陛下——!陛下!不好了!”

  帝王阴鸷着神情看向洛福,如果他的眼神是龙头铡,那么这位冒失的御内总管已经被来回“咔嚓”了好几次。

  “说。”帝王放下手中的奏折,他倒要看看什么事能令洛福如此惊慌。

  “回禀陛下,那日咱们遇到的无礼之徒揭榜报名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打伤重甲卫兵,逼得面试官员将其名姓重新登名在册……”洛福双手作揖过头顶。

  帝王正批注奏章,握着毛笔的手轻顿了一下,红色的墨滴在纸张之上,晕开一盏红梅似的斑点,“一人打伤全部重甲兵?”男人的尾音夹裹了丝丝不予置信。

  “回陛下,是的。”

  “有意思。”帝王将笔放置在笔搁之上,嘴角抿起若有似无的弧度,他又问:“因何起事?”

  “呃……因……此人名姓颇不吉利……”

  “嗯?”

  “红姓,墓葬的墓……诔文的诔……”洛福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毕竟眼前这位君王对此颇为忌讳……

  “红墓诔……”帝王细细咀嚼此名,遂嗤笑一声,“果真是个晦气的名字。”

  “陛下……此人,该如何处置?”

  “处置?”男子挑眉:“他何错之有?”

  “回禀陛下,此人打伤众多御前重甲……还对面试官员大打出手……”洛福心底有些发憷,殿上之人的心思深如大海,生怕说错一句话。

  “被一瘦弱之人打得满地爪牙,所谓御前重甲岂非酒囊饭袋?这群官僚们通晓朕的好恶,甚至连朕忌讳什么都了若指掌……以朕的喜怒筛选人才……如此朝廷,除了南宣迟那厮,还有会办事之人?”帝王冷笑。

  闻言,洛福满额冷汗,“噗通”一声匍匐跪地,“小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小宦人踩着碎步来到面试官跟前,与之耳语了几句。

  面试官朝惊愕道:“圣上真这么交代?”

  “禀大人,千真万确。”

  正襟危坐地理了理手头上的名册,面试官轻咳两声,宣布道:“咳咳,今日报名就此截止,但凡登录在册之人,未时一刻在此集合,参加选拔考试。”

  初五与红坟相视一笑,这入宫的第一步,可算是迈了出去。

  “你之前为什么拦着我教训那俩莽汉?”从负责吃食的官员那边按例领了两个馒头还不够塞牙缝的,红坟一边眼馋着初五手上的白花花,一边问。

  少年浅笑着撕下小半馒头,将剩余的塞进红坟手中,解释道:“他们对我们并未有任何冒犯,且是我们先在背后语人是非。”

  红坟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抱怨:“可是我就是看他们不爽嘛……这群人跟我们一样没有活路了才愿舍弃江湖上的自由来宫前求官,干嘛说得那么好听……”

  少年失笑,替红坟擦去嘴角的馒头屑,“人是需要脸面的,不论是谁。”

  “脸面是什么?可以换吃食吗?”

  “有时候是可以的……”此时的红坟,在少年眼中像个不怎么乖巧的野猫,在轶城的时候,她是一只美丽的火狐,而今没了花魁身份的加持以及旁人特供的自由生活,沦落至京城像个乞丐一样风餐露宿,耿直而懵懂的性子越看越发可爱了起来。

  “人可真是奇怪,有些东西本质上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却总爱用旖旎的词句去美化它们……仿佛是为了欺骗自己似的……”红坟努了努嘴,脑海里浮现出一团能吸纳天地万物的巨大黑洞,在它的周围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恒的死寂,那便是轮回,其实连轮回门一词也都是为了方便记忆而特定的词,没有人能理解它作为轮回的存在机制倒是为何,它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名词,人们明明连见都没有见过它,却用自己瑰丽想象力编造出一个酆都来,什么奈何桥,三生石,什么阎王判官,十八层地狱之类的……殊不知轮回的所谓惩戒机制是通过人活着的时候来实行的,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仿佛身在地狱,或许就是对前世所攒恶行的偿还,有的人动辄千万人关爱,也许是前世的丰功伟绩给与的回馈,然而,天道的衡量又何其的微妙,它无时无刻不在引人向恶,又无时无刻不在奖励那些超越自身的人……死后亦不存在什么拔舌头,下油锅一说,不过……善恶有报终成信仰,冥冥之中规范了人的行为准则,这样,也挺好的,人类的想象力使得他们区别于大自然中的其他生命。

  那么怨,这种没有肉体寄生于人、靠着执念存在的灵状物种,又是如何跳脱轮回出现的呢?红坟瞅了瞅自己脏兮兮的手,是不是所有的怨修炼万年也能得到肉身呢?这么说的话,她算人,还是怨呢?

  “红坟也很奇怪,似乎总爱替人操心呢……”少年人见红坟心不在焉,柔声回应道。

  回过神来的万怨之祖看向少年俊俏的小虎牙,脑海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思绪突然沉甸甸地落到了地面上,构成了一方泥土,从中长出鲜嫩的花儿来,是啊,她总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好好入世,好好当人啊!在初五的跟前,她总是能自由自在的当个普通人。

  “谁叫我这么强呢?”女子骄傲地挺起胸膛。

  “是是是,特别的强。”少年附和红坟。

  被吹嘘地有些飘飘然的红坟一把勾过来少年的脖颈,“来,叫句大哥听听!大哥以后罩着你!”

  少年的脸被按在某个关键位置,羞得他满脸通红,心下这傻瓜儿是不是当男生当太久忘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实了……初五挪出点距离来,好意提醒:“红坟,追根究底,你终是名女子,往后进入宫中,要与男子保持距离。”

  万怨之祖纳闷:“啊?距离?”

  少年趁着空档从红坟的手臂中溜了出来,指了指自己:“嗯,不能像刚刚那样。”

  “诶?对你也不行?”怨祖嘟囔。

  少年正襟,闭眸点点头。

  “切!”摆摆手,不满地背过头去。

  她学了太久的男性特征,这一时半会儿还真雌雄不辫了,或许自己多余担心了,初五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倔强的后脑勺略有所思。

  “嘿?这不是红墓诔大兄弟吗?原来你在这儿啊!?”

  “兄弟你可真够牛逼的!歘歘歘几下就把那群耀武扬威的重甲兵撂倒了!”

  “诶诶,腾个地腾个地!”

  几个壮汉走过,瞥到红坟初五蹲在墙角,连忙凑过去问候,说话间,更多的江湖人士朝他们这边走来,红坟身旁的初五被这群人一个挤一个,不得不挪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着红坟被一圈又一圈的包围,俨然成了这群人的中心人物,少年嘴角那丝丝弧度渐渐落下。

  “红兄弟!我交你这个朋友了!下午考核可得关照着点啊!”

  “对啊!红兄弟这么好的身手,咱们可应付不来呀!”

  “咱们都是江湖上混得,兄弟到时候可得手下留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