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客官,咱们小店已经打烊了,您若再一直这样下去,咱们只好赶人了……”京城一家酒肆中,小二为难地看着满桌的瓶瓶罐罐和倒在桌上神志不清的女子。
“怎么回事?”酒肆掌柜查完账指了指唯一的客人:“你怎么还没把她弄出去!?”
“这姑娘醉得跟滩烂泥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小二有些委屈。
“来来来,咱两一块儿把她抬出去!”掌柜身体力行,是个十足的行动派。
二人一前一后打算将女子横着抬出去的时候,酒肆门外倏忽走进一位跛脚的少年人,他拦下二人略显粗鲁的动作。
“我是来接她的,把她交给我吧。”少年朝二人歉意地笑了笑,随手递上些碎银子。
见到钱,掌柜的晦眉一展,态度一百八十度翻转:“好说好说,下回官人可要注意了,别再让你家娘子喝得这般酩酊大醉,妇道人家会被人看了笑话!”收了钱,连讲话都要讲出些真情实意来,好让方才那一幕的尴尬快些散去。
“受教。”少年人眉头微蹙,敷衍着颔首。
恰巧一阵折腾闹醒了醉酒之人,她怏怏睁开浑浊的眸撒泼道:“妇道……嗝……人家怎么了?妇道人家喝酒……招谁惹谁了?凭什么笑话我!凭什么!嗝——”说罢便要挥拳上去,醉酒之后的拳头像是套了层轻纱,虚浮在半空晃来晃去逮不着人,最后被身后之人掣了回去。
“您赶紧将她带走吧!”小二急不可耐地送客,生怕她吐一地回头还得清洗。
“别碰我!”醉醺醺的女子猛地推开搀扶自己的人,视线之中一片朦胧,她扭了扭眼睛,发现眼前的人与物更加模糊不清,只依稀察觉出他有些僵直,“你谁啊!”对着这团模糊的清影发问。
“客官你别发疯了,快跟着你家官人回去吧!”掌柜的恨不得给她脚底下安个弹簧立马让她从自家酒肆中弹出去。
“红坟,是我。”少年再一次上前搀住身形不稳的人儿,“我是初五。”
“初五?”醉酒之人发讷地苦笑起来:“你骗人!初五早就离开我了……”
闻言,少年人眼中腾起阵阵酸涩,他轻轻揽住前者左右摇晃的肩,不再言语。
夜晚的京城就像是楼兰新娘一样妖娆丰腴,尤是春节即将来临,整一条大街上都盘桓着数不尽的欢腾,各家商贩忙着推出节日的优惠活动,窗花,纸灯,新衣裳,新鲜花样层出不穷,迷人眼球。
少年人揽扶着醉醺醺的人儿走在大街上,宛若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道逆行的支流。
“年三十儿那天宰猪还是宰羊啊?”
“不知道呢!看阿爹阿娘怎么安排!”
“我可爱吃娘做的油渣荠菜饼了!阿娘一定会选宰猪!”
“那可不一定,咱阿爹爱吃烤羊腿,说不定会把咱家棚里的那只老羊宰了……”
“嘶溜,别说了别说了,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们几乎都在讨论着有关节日的话题,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生活无限的希冀,由内而外地眉开眼笑,少年人似乎也受到了节日气氛的渲染,脸上扬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来,然而也只是瞬间又沉了下去,以往的每一年春节,他都是一个局外人,他习惯站在船头凝望护城河对岸灯红酒绿的世界,无喜无悲。
醉酒的人儿走得不耐烦,突然蛮力甩开了少年,踉踉跄跄寻来一处石阶坐了下来,自顾自俯首玩起了石子对对碰。
初五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她的身边,时不时为她捡回蹦跶到远处的碎石。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醉醺醺的人儿猝感腹部一阵上涌的恶心,朝着一旁干呕了起来,“啪嗒”一声什么东西从红坟脖颈间掉落在地。
后背落下轻柔且富有规律的安抚,似是怕她伤着自己一样,极度怜惜之余杂糅了些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初五……”红坟有些迟疑地开口,冗长的尾音含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情绪。
后者微微一怔,应声:“在。”
“好像是我的一个劫难……”酩酊之人吸了吸鼻子。
原来她没有叫他,少年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深深凝望红坟伤情的侧颜,心口像是被学艺不精的绣娘一针一针用凌乱的章法刺得鲜血淋漓,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是绣娘不知所以的死扣,将他的心整个挤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就只有他了……”红坟憨笑了起来:“他敦厚,温柔,心地善良……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拯救别人……”随即又哭丧了脸:“就是因为他对谁都那么好……我才发现自己与旁人终归一样,我啊……”哭笑不得地指了指自己:“我好歹是万怨之祖啊……居然成了他未婚妻的替代品……而我还傻愣愣的以为,他对我……是特别的……最可笑的是,我不想成全他们,一点也不想!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分开半柱香都会想他,可就是这样浓烈的感情……却付之一个完完全全不属于我的人……”
趁她语歇之际,少年人无措地抹了一把自己湿淋淋的下颌,随后紧紧抿唇抬头凝望墨色的天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止住眼中肆虐的泪水。
万怨之祖用肩膀擦了擦眼角的湿润,随后卷起袖子朝身旁无声的倾听者伸出手掌心:“挺好看的是不是……这火苗图案纹得像是真的一样……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断念炎。”
本想卖个关子吓唬一下这个老实巴交的听众,没想到他居然认识断念炎,红坟怔了怔,不甘心地又问:“你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焚灵序规的惩戒印,用以监视发誓之人。”
醉酒的人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来,“你怎么全知道?难不成……”红坟朝少年跟前挪了挪,“你是我的灵识?”
“……”
“灵识”不语,红坟黯然垂眸,惨笑着问:“你知道,自以为是的我用焚灵序规做了多么可笑的事吗?”
少年人的视线凝滞在红坟的掌心之上,遂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发誓永远不会爱上他,你说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去,也不会对他动心。”
语毕,红坟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半晌,随后傻笑了起来,眼角还挂着尚未蒸发的泪滴,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不对劲,最后嚎啕大哭了起来,“世上男子众多……可我却偏偏只对他一人动了心……在早就知道他心有所属的情况下……我是个自大狂!我是个没用的人!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一缕贪图人世情爱的怨啊……”
喝过的酒似乎都从红坟的眼中流了出来,泪水就像是开了闸门的水坝。
少年人板正红坟面朝自己,心疼地抹去她那溪流一样的殷红泪水,严肃而又郑重地对她说:“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有未婚妻,他也从来没有像你认为的那样心有别属。”指腹停留在她肿胀的下眼睑,初五唇角浮起一抹无奈的哀愁,遂听他长叹一声,认命道:“他同你一样无措,彷徨,局促……因为你早就占据了他中所有的位置,他的眼里,他的心里,除了你……还是你……红坟,你是他诞生于世,庸庸碌碌的生命中……唯一的惊喜。”
这场哭泣来的太晚,在连续喝了数天的酒之后,终于抵不过这一刻的乏力,红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暗,浑浑噩噩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诉诸真情,然而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疲倦还是幕天席地掩住了她所有的思绪。
初五哭笑不得地揽住红坟软泥一样的身子,他摇了摇头:“竟又这般睡了过去……红坟,你真教我……束手无策……”
借着石阶背起红坟,负荷的重量较之从前轻了许多,少年人将红坟往上提了提,难耐心中的疼惜。
“初五……我……想你……”陷入睡梦中的人儿呓语不断。
去往裘三乌家的路途并非十分遥远,少年一再放慢脚步,想着时间就这样凝滞便好了,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就这样背着她走下去。
“初五……嗝……谪仙……大人……你在哪……红儿……找不到你……”混乱的记忆在脑海里上演着,红坟无法分辨出潜意识中的初五与谪仙大人的区别,甚至觉得谪仙大人就是初五的模样……
“笃笃笃”
“这么晚找谁啊?”裘三乌的声音从屋子里头传了出来,声音中夹杂着被叨扰的愠意。
“裘大哥,是我,初五。”
声落不稍一会儿便见屋门大开,裘三乌踩着鞋跟披着外套急匆匆赶了出来:“原来是初五兄弟!”边说边开院门,察觉到少年人背后的红坟,他问:“哎呦,红姑娘也来了啊!你们两这是……在一起了?”
初五没有解释什么,红坟身上浓郁的酒味随着夜风飘到了裘三乌鼻尖上,后者腾时明白了过来:“哎呦我的小祖宗,好端端的喝这么多酒干甚?”帮忙将烂醉的人搀进了屋,刚跨门槛,发现少年人没有跟上前来,裘三乌回过头:“怎么不进来啊?”
从怀中掏出一袋银两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少年人歉意地说:“劳烦裘大哥帮我好好照顾红坟,她醒了之后若问,你便说是你在酒肆里偶然间发现了她,顺道将她带回来的。”
“等下等下!”裘三乌急忙叫住了少年人,“这么晚了你不住下吗?”
“而今我在黎王府就职,王府规矩森严,这便要回去了。”语毕,初五转身离去。
裘三乌纳闷地挠挠头,“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去了黎王府……”
一来一去时间已经不早了,寒鸟归巢,更深露重,道上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
回去时路过红坟玩石子时的台阶,发现石子之中躺着一枚鳞状吊坠,捡起来一探,发现它四周呈焦炭色,仿佛被大火烘烤过一遍似的,思虑间是否红坟所遗漏的物品时吊坠倏忽发出一阵微弱的金光来,随之鳞身的焦炭色渐渐消弭成芥粒随风散去。
“好久不见了……”幽幽的周围传来一阵空灵的问候,好似如梦初醒般的怅然口吻。
初五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四处寻找声源,“谁在说话?”
“往身后看。”空灵的声音指引无头苍蝇一样的少年人。
应声转身,一团漂浮在空的金色光团驱散了周遭恼人的迷雾,初五记得他是谁,觑向它的视线里夹裹了半分警惕:“阿祈?”
“不错,你还记得我。”阿祈的声线有些疲倦但始终不离傲慢:“身负天劫之人。”
“我的名字是初五,不叫什么身负天劫之人。”少年冷下声调。
“呵,还挺有脾气……”阿祈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看来是你救了我,也是……除了你没人能救得了我。”
“救了你?除了我?”初五不解。
金光朝远处窜了窜,非但没有解答少年人的困惑,反而提出了另外的要求:“暂时将我留在身边,不要还给红坟。”
“为何?”少年人警惕地问。
“因为你比她更需要我。”实际上阿祈更需要少年人,但他不会傻憨憨的将实话全部供出来。
“是么?可惜我并不这么觉得。”少年人撇开视线,转身往黎王府方向走去。
阿祈抛出诱人的话,借此停驻了初五的步伐,“黎王府中的结界,是巫祭一族的特有的术法。”
前者僵直在原地半许,“你……都知道些什么?”
金光再次傲慢地扯开话题:“想知道怎么破解红坟的焚灵序规么?”题外话是: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和秘密,又恰巧知道你需要的一切,你没有理由不把我待在身边。
初五目光凌冽地问:“如何?”
“太简单了,你改个名字便可。”
这岂非是钻了天道的空子?但听来却十分在理,毕竟当初红坟是以“初五”二字作为序规的誓者。“就这么简单?”
“难道你还指望红坟那破脑子解决这个问题?得了吧,她除了会乖乖认命地遭雷劈,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阿祈太了解红坟那自大又蠢笨的脑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