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宸儿身体中的另一人

  推开窗,气萧而凝,吹打在脸上的海风夹杂着腥味,远处码头上孤灯摇晃,打更人不厌其烦地挨家挨户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或许是因为客栈靠海,少年人的视线总像被海水浸湿了似的,月光藏进云翳之中,模糊了轮廓。

  他该为知道这世间背后的运转机制而感到震惊,然而事实身上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豁然大悟,世界依旧是那个世界,不会因为他知道了其中规则而变得不一样。

  回想起白天里许缨说的那些话,对他来说万物都有着既定的命运,脸上的神情也并不会因为真相的曲折而泛起一丝波澜:

  “胡宸儿不是第一个,在她之前,朝廷中出现过很多类似的受害者,他们无一例外或多或少失去了以往的记忆与人格,包括曾经骁勇善战的荣王,这背后的操纵者尚在谜团之中……这件事我本交由灵鹊完成,未曾想中途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因葛枣村被缚身的事情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如今胡宸儿身处危险之中,也多少为此事拨开了些迷雾,至少将范围锁定在了黎王府中。”

  “所以,你需要我进入黎王府。”初五大概明白了许缨让他独自出来的原因。

  前者不动声色点点头,开门见山:“进入黎王府后,我需要你取得黎王的信任。”

  “……你怀疑黎王?”

  “不,我确定是黎王。”许缨清冷的语调中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你想摸清楚他背后的门道?”初五眯起眼睛来。

  白衣男子笑着抿了口茶,“你的聪颖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突然有些怀念那些凉亭中对弈的日子,那抹温和的笑,历历在目,自从他离开之后,这世间已少有人能跟上他思维的速度。

  少年人微蹙眉头,“灵鹊现在身在何处?”

  “放心,她虽失忆,却比任何人都安全。”

  如此一来,红坟该放心了吧……

  离开时,许缨叫住了少年人,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说:“虽然背后语人非我所愿,但还是有必要提醒你,红坟,于你我,于世间众生来说,都是危险的存在。”

  又是一阵海风掠过轩窗,窗户不间断的击撞声将陷入思绪的少年人拉回了现实之中。

  “危险的存在吗?”少年人紧攥双拳,呢喃自语。

  勒令自己将有关于红坟的一切都藏进心底的最深处,接下来的日子,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救出宸儿。

  黎王府的后厨招帮工,借此机会初五成功地混入了黎王府中,出众的外貌加之心细卖力的干活,很快便得到了擢升,从小小的帮工一跃成为了一名合格的黎王府下人。

  借着许缨提供的黎王府相关下人的生平资料,初五很快便与他们熟络了起来,黎王身边的近侍岁安便是其中最需要投其所好的人,而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懒惰。

  “又是你啊初五,你这两天怎么跑我这跑的这么勤?”岁安虽是黎王府的官家,然而实际上能不管事就不管事,黎王府虽是天下富豪之首,家风却异常的简朴,下人们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繁复的礼仪。

  “岁安哥帮了我那么多忙,跑勤点是应该的。”少年人谦卑一笑。

  岁安孺子可教地指了指初五:“你小子啊!有眼力界儿!没白栽培……来来来,你帮我把这食盒送到……”刚要发号施令,懒懒散散的人突然反应过了,抽了两下自己的嘴巴遂念叨:“死性不改!又想偷懒!殿下明明吩咐你定要亲自送!”

  见状,初五警惕地瞥了一眼食盒,遂又装模作样绽开笑脸问道:“什么东西啊,还需要岁安哥亲自送过去?谁这么大的面子?”

  “还不是那个怪女人!”岁安啐了口痰,满脸的嫌弃。

  “怪女人?”初五佯装困惑不解:“咱黎王府哪里来的什么怪女人?”

  “哦对,初五你是新来的,你应该不知道这事儿……”岁安揽过少年人的肩,一脸神秘兮兮地附耳:“咱们王爷几个月以前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小丫头,半个月前这小丫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谁知道她后来又突然出现,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神经兮兮的,听照顾她的丫鬟们哭诉,她现在所居住的寝屋阴森可怖,每次去给她送餐都要被吓出魂来……”越说背后越凉,岁安庆幸自己只要将这食盒送到那群丫鬟们的手里便可,不需要亲自服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丫头,内心默默替那群丫鬟们哀悼。

  初五强忍着心中的痛楚,面上唏嘘:“还有这么奇怪的事?”

  “那可不!要不是咱那心善的王爷下了死命令,我才不去送呢!”岁安满肚子的委屈。

  少年人瞅了一眼食盒,提议:“初五进府这么久,一直仰仗着岁安哥的提携,倘若岁安哥觉得信得过,这一趟初五愿意代您送过去。”

  正中下怀!然而这黎王府管家脸上也颇多踌躇。

  “这……”

  “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初五继续在他耳边吹风。

  “行!你小子真够兄弟!回头请你喝酒!”一想到不必去那阴森诡谲的地方,岁安乐开了花,这新晋的下人真够意思!乖巧懂事还替人分忧,真是天赐的好下属!

  食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反倒像是没有装什么食物似的空盒,少年人提着食盒按照岁安指引的路线来到了黎王府庭院的最深处。

  这里的环境四处封闭,到处贴满了黄符,凋敝的树木,枯萎的草丛,池塘中漂浮着枯枝烂叶,寒鸦在枝头“嘎嘎”冷叫,初五小心翼翼走在通向住屋的栈道上,年久的木制栈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池塘中偶尔冒出的水泡声相呼应,将阴森的气氛铺满整个荒废的弃园。

  宸儿……她最喜欢向阳的地方,她最怕一个人,最怕雷声,最怕凄苦之地……然而她现下,却只能一个人呆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环境中……少年人鼻梁一酸,眼眶瞬时涌出许多湿润,是他啊……是他的软弱和自卑,他的自以为是,将宸儿害到了如此地步……

  “笃笃笃——”初五怀着沉痛,敲击的每一下都似乎是用锤头击打在自己的心口。

  “谁!?”门内传来阴鸷而沙哑的试探,像是从风烛残年的老者喉中吐露出的一样。

  少年人终是没忍住幕天席地的愧疚,泪水划过脸庞,滴落在食盒之上,他吸了吸鼻子:“送餐的。”

  “放在外面,滚!”里头传来叱喝。

  “黎王吩咐……要亲自交到宸儿姑娘的手上。”初五扣住门上的镂花,指尖渐稀泛白。

  “不想死就赶紧滚——!”比之方才更凄厉的吼声传来。

  初五颤抖着将食盒放在地上,一瘸一拐离开了房门前,躲在一旁。

  伴随着“吱呀——”一声,房门中探出一只纤细的手臂来,破烂的衣裳窗帘一样挂在她的手臂之上,深浅的牙印布满了手臂间,只见她迅速将食盒拿了进去,随后紧紧闭门。

  就在少年以为她在用餐的时候,突然一道湛蓝色的光线从屋内亮起,透过门窗折射出来,光芒迅速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经过后院的丫鬟奴婢们无不加快自己的脚步,有的人干脆捂起耳朵来,嚷嚷着:“她又发疯了!她又发疯了!”

  “宸儿——!”

  初五再也无法平静面对此刻的状况,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冲开房门。

  屋内狼藉一片,家具物件倒的倒碎的碎,食盒散落一旁,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出……去……”低吟的声线勒令闯入者离去,却如同祈求留下一般的可悲。

  是谁的脚步正在靠近自己,一轻一重,熟稔无比。

  “我叫你出去!听到没有!我会杀了你的!我会杀了你!”颤抖的身体被裹在粘稠的长发里,她在抗拒别人的接近,更是在抵抗身体里嗜血的渴望。

  女孩儿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只有这样她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渴望才会被痛楚压制。

  “宸儿……是初五哥哥……来迟了……”

  哽咽的声音在空旷之中来回萦绕,最终抵达了颤栗之人的耳中,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展温暖从四面八方而来环住了她冰凉的身体。

  “初五……哥哥……”女孩儿睁大眼睛,不予置信地重复听到的四个字,她满是血丝的眸子愣直地看向怀抱住自己的少年人。

  “是……是初五哥哥……”少年人泣不成声。

  “初五哥哥……”不住念叨少年的名,女孩儿嘴角突然勾勒起一盏阴鸷的笑来:“是谁?”

  蛇鳗似的滑出少年的怀抱,而后弩箭般将少年扑倒在地。

  少年人不敌宸儿疾速的冲击力,天旋地转间后脑勺猛地砸向地面,重击令他挂满泪水的视线更加模糊了起来,“宸儿!?”

  “真是新鲜啊……今天她们倒是大发善心送来了活人……”女孩儿匍匐在少年的胸膛细细嗅闻。

  “宸儿!我是你的初五哥哥!你醒醒!”

  “宸儿?”女孩儿“咯咯”一笑,尖锐的笑声刺痛了初五的耳膜,随后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看来,你是这具身体的老相识呢……怎么样?我刚刚演的好不好?”伸出手描绘身下之人英俊的轮廓,她嗔道:“可惜了,这张脸……”

  少年别过头去,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宸儿?那她到底是谁?女孩儿的手在初五的身上肆意摩挲,初五掣肘她,“你是谁?”

  “猜猜看呢?”倒是不着急吸食跟前少年郎的灵识,毕竟这张俊美的脸庞长在活生生的人脸上才有趣。

  “你不是宸儿……”初五的眼神从悲戚转为了凌冽,“你是占据了宸儿身体的怨……”

  闻言,女孩儿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光芒,她冷笑:“看来不是普通人……想要与你的宸儿团圆并不难……只要你……”冰凉的手钻到了初五的脖颈之后,冻得他浑身一颤,“宸儿”附耳道:“心甘情愿地将灵识奉祭于我,很快你便能与她重逢……”

  “……”初五心中暗斥自己的大意,奋力挣扎起来。

  “乖乖的,一点也不疼的……”“宸儿”靠近初五的脑后,她一如既往地打算生剥活人的灵识,正当她触及少年人的灵识时,猝然被一道无形的气浪冲出好几丈远,险些没站稳跌倒在地。

  没有了束缚的少年人“腾”地爬了起来,二话不说向外跑去。

  本想追上前,身体却牢牢地杵在原地,:“有人在他身上下了护灵阵……竟能伤我至此……”看向空中滞留的红色怨梓,她暗骂道:“红墓诔……两万九千多年了……你居然还是如此阴魂不散!”

  “宸儿”瞄向少年人身影消失的地方,阴冷道:“这一次,我定要你万劫不复!”

  跌跌撞撞跑出废弃庭院,几乎忘了自己跛脚的事实,少年人后怕地抚了抚脑后……阴郁的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紧绷的情绪松懈的瞬间初五颓然倒地,他躺在地面上凝视洋洋洒洒的雪花半许,落雪飘进眼中,茫然地用手遮住眸子,两道浅浅的泪痕从眼角滑落至耳后,少年人咬牙谴责自己:“真逊啊……初五……”

  “咦?又下雪了?”珞瑜宫的宫门前,春霖指着纷飞的雪花兴奋地叫嚷。

  这小丫头真是容易满足,看到什么都觉得欣喜,红坟宠溺地朝她笑了笑,“冬天不下雪下什么?下饺子?”

  “唔!红守卫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春霖娇羞地嘟囔。

  “好了,你快回去吧,不必陪我。”红坟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吧!等换班了要来找我呦!”小丫头满脸通红。

  “嗯,知……”倏忽心口骤然一缩,红坟一时间难以驾驭这般猛烈的疼痛,话未说完,单膝跪地虚喘了起来。

  “你没事吧!红守卫!”春霖眼疾手快扶住了红坟。

  红坟自顾自说着一旁春霖听不懂的话:“是护灵……下在初五身上的护灵碎了……初五……有危险……”

  “什,什么?红守卫你在说什么?”后者一头雾水。

  “初五有危险……初五……”红坟颤巍巍起身,朝内侍阁跑去。

  “红守卫——!”春霖怎么也叫不住红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纷纷扬扬的落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