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其实也有些烦恼,但因为历史原因,所以他很少露出表情,此刻也只是平淡地端详着酒杯中的液体,语气一如既往,“只是因缘际会而已,只能说有一面之缘,如果说文坛背景的话,说不定未来我还要靠北极星老师提拔。”
(哎?)
(咦?)
两位友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正中间的褐发青年。
太宰治没有缠着绷带的那只眼睛被能够照出空气中的灰尘的灯光给闪烁,闪烁出了很多像是清澈的灰尘的东西。
他注视着自己的友人。
“你要接受北极星先生的建议吗?”
这句话、这个问题……这种提问方式以及其内容,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其背后到底包含了少年多少情绪呢?
因为是太过聪明的少年,所以,说不定,谁也没办法完全解读。
谁也不知道少年的友人能不能解读。
“目前做不到,但是总有一天会去做的。北极星老师应该能够理解。”
织田作之助如此说道。
太宰治于是不说话了。
坐在最里面的坂口安吾也没说话。
坂口安吾没有亲眼见过北极星其人,只从两位好友口中取其真实弃其虚假地拼凑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像。从他对北极星的印象和片面的理解中,他并不觉得北极星是一个“能够理解”的人。
因为是热门的明星作家,最新作又获奖无数销量喜人,更别提还是旅日的外国人,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无论是从舆论还是国际关系角度,官方都不会对北极星不闻不问。
坂口安吾作为真实身份是官方卧底,且近水楼台就在横滨的工作人员,当然也粗浅了解过对方的生平以防不时之需——社畜的人生就是这么悲惨。再加上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的转述,对方闹出的“追着求着要你踏入文坛”这桩滑稽剧……
坂口安吾不觉得北极星能够理解。
能够理解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出现。
是因为不理解所以才会出现的。
正如北极星自己书里写的,正因为右拉不爱女佣,所以才能拉着对方去死。
如果爱的话就不会殉情。
坂口安吾特别、特别赞同这一点。(1)
织田作之助在加入港口黑手党之前是一个杀手,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被划分为孩童的时候就是一个杀手,还拥有异能力,直到yīn差阳错之下才放弃了杀手这个职业,不再杀人,转为港口黑手党的底层人员,矜矜业业领工资养活自己领养的孤儿。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能称为“洗心革面”、“回头是岸”的男人。
但所谓的“岸”,是相对于那充满了黑暗与血腥的杀手生涯而言的。
对于那样的人生而言,当一个黑手党组织的底层人士,处理尸体解决哑弹等等工作都显得非常普通且日常,一周还能吃三次爱吃的咖喱,下了班还能和养子们jiāo流感情,和好友在酒吧闲聊。
这样的生活,对于曾经的人生而言,已经非常平静且珍贵。
然而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岸”,在白天的人看来,只是海làng中一块发霉朽烂的礁石,散发着闲腥腐臭的味道。
北极星确实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她敢一遍又一遍地注视战场,凝视战争——她不必这么做,甚至不应该这么做,为了她的心理健康。
但是她这么做了,所以是值得尊敬的,没人会否认这一点。
但是,能够治疗鼠疫的药难道就能治疗一场小感冒吗?
若是织田作之助说出了自己种种的顾虑,解释为什么他的“岸”在当时只能是港口黑手党而不是gān脆彻底洗白变成一个普通人,那么曾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北极星会理解吗?
她会吗?
如果会的话就不会贸然出现了。
如果会的话就不会持之以恒地出现了。
说不定当她知道了,她还会觉得那种种顾虑种种不得已都显得很轻巧,不足以和能够提升人类文明和人类jīng神的伟大的文学相提并论。
并因此对没有向文学付出一切的织田作之助感到失望。
不会吗?
坂口安吾并不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刻薄世俗,正因为是世俗,所以才更有可能。
这也是北极星本人一直在qiáng调的。
写书就是写人,她无论写了什么,最后都是在写人。
如果她不是一个扎根在人类社会中最常见的人,那么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呢?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偶尔有时候不想当个普通人,但到底还是一个和世间息息相关的普通人。若非如此,我就不会写了。哪怕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和这个世界毫不相gān,我都不会再写了。文学于我而言至高无上,但写作是我的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