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百姓并不知道你爹的忍rǔ负重,他们只知道齐棣的赫赫军功,只知道大梁铁骑所向披靡。当然,你爹也不在意这些虚名,想来这些年他也过得清净自得,只是没想到,齐棣这老狐狸,秋后算账,最后竟是对他出手了。”
沈放握紧了剑,这只是极微小的动作,却被野客僧看在了眼里。
“不过,帝王事不能以常理论,要知道,皇帝心底的窟窿可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昨日西凉是威胁,今日便是沈家,谁知道明日呢……”
听出沈放的吐纳呼吸恢复了平和,他低笑一声,才道,“小子,你心思够沉,不错,确实是个好苗子。”说到这,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沈放明白他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他把心一横,正色道:“那以前辈之只见,晚辈该送剑谱入宫吗。”
“嘿,我就知道你心不甘情不愿,我不问世事多年,可不能误人子弟,万一你爹藏有什么后手,你听完我说,带着剑谱就溜之大吉,我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大事!这事,你得去问归墟子。”
他一眼瞥见沈放在听到自己提到后手之时,目光闪动,便笑了笑,“不过,以我浅见,你爹派你去送剑谱,让你这个小子独自面对齐棣,说是羊入虎口也不为过。你呀,居然还答应了,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个任人摆布逆来顺受的脾气,怎么,这一路倒是想了很多吧……”
沈放自嘲一笑,““其中缘由复杂,不瞒前辈,我有私心是要替大师兄报仇。我大师兄他半年前下山办事,回山庄的路上遇到了身手极其了得的歹人,惨遭毒手,我此次下山,也是要找出杀他的真凶,替他报仇。只是,到目前依旧是颇为迷茫,只知道和神武阁的某几位斥候是有关系。”
野客僧低笑了一声,连说两句“原来如此。”又道,“仇恨确实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蚀心跗骨的东西。”
“大师多虑了,我若是被仇恨所蒙蔽,便不会亲手毁掉师兄的遗剑荒雪了。”
野客僧微一沉吟,道,“是和尚小觑你了。不过,还是得多嘴提醒你一句,人若受仇恨驱策太久,久而久之,心便麻木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你要替你大师兄报仇,倘若皇帝就是这背后的指使者,你又如何?”
沈放无言以对。
“倘若不是,是他手下的人自作主张,你又如何?求皇帝给你杀了他的机会?”见沈放犹在思忖,野客僧叹了口气,“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大师请讲。”沈放微微垂下了头,谦逊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放瞳孔一缩,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既然你们都懂这个道理,他一个惯用权术的帝王,何尝不懂?”
“而关于你大师兄之死……我想,他若不死,你不会下定决心携剑谱下山。”
“听上去,似乎确实像是皇帝会做的事……但细想之下,你是要去皇宫的人,给你心里扎下一根带血的刺,对他有何利可图呢?”
“他要的只是那替他大破西凉的chūn秋十九罢了,你沈放若不肯送,换做旁人为何不行?”
“而且,他难道不会担心你路上偷偷学会了chūn秋十九……你一进宫,就是死路一条。”
字字振聋发聩,沈放抿紧了唇。
就在这时,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内力不低,但也不免心神一乱。听那动静,是有巨量的水花冲天而起,又重重砸落在水面而弄出来的声响,但又绝不是寻常的水声。仿佛有湖底巨物兴风作làng,不断潜伏又钻出湖面,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和能耐。哗哗啦啦,过了数秒,那水声竟是浩浩dàngdàng地由远及近。
野客僧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示意沈放不要说话。
一时间,咫尺之外,一墙之隔,犹如大江大河从天倾泻,兜头浇在这山湖之地,将这院子寒舍笼罩在了波流当中。
湖山震dàng,水流轰鸣间,沈放依稀听见其中夹杂着一串极为悠扬的清啸,啸声舒畅,余音缭绕,竟有隔世之感。
激流声和啸声渐渐止息,如cháo涨cháo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恢复了寂静。野客僧侧耳,认真听了片刻,抬手渡出一缕内力,灭了屋内的烛火。烛火一灭,竟是漆黑不见五指,薄窗之外,没有透入半点月光。
在彻底的黑暗中,沈放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从那饱满浑厚的长啸声中,他知道庄离不仅无恙,功力更是增进了许多。
又过了好一会儿,窗外,渐渐明亮了起来,仿佛偷走月亮的人又把月亮jiāo还给了夜空。
野客僧的话振聋发聩,无数条蹊跷且古怪的灰线和谜团渐渐浮现,像结满疙瘩的网一般,在沈放面前铺陈开来。在极深的思虑,他疲惫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