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端抽出纸巾,擦了擦沾在碗口和手指上的粥,开始回忆——
“那口电梯井没有围栏,又是下午四五点,天yīn,楼里视线很不好,下头有施工员在催早点收工,我当时向外应了一声,没看住他,转头人就……”
“我没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云雨手指卷曲,心中如悬,不由自主想要握持住东西来缓解那份惊颤。但她的手在触及瓷碗边沿时忽然收了回来,掀开毯子,想要下地给他个拥抱。
但梁端早已察觉。
陷在痛苦和自责之中的他,忍不住向后小退半步,阻止住了云雨的动作。
所以,当他和云雨在航站楼相逢的那天,看她不顾安危,站在楼体边沿跟人视频时,心里十分气愤。
和着之前的印象,他觉得,那不过是心血来cháo,来体验生活的千金小姐,只为了一点点莫名其妙的谈资。
梁端忽然谑笑一声:“在那之后,公司让我去做了心理gān预,我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周。我没想到这件事上了新闻,那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再联系我,久到我都快忘记她这个人。”
“她很慌张,说话都在发抖,可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挂了电话。”梁端抬起头,灯光映照在他的瞳子里,仿佛幽夜的星火,“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亏欠,亦或者幡然醒悟,她找到了我爸,说不论怎样,就算是调岗换工作,也不要让我再待在一线。”
云雨小声问:“那叔叔怎么说?”
她其实能够理解贺雅倩的做法,不论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儿子,过去为了新的生活、新的家庭多有忽视,但现在功成名遂,有能力给予更好的,自然不想孩子受苦。
何况,这不只是受苦,搞工程的,上工地的,哪有绝对的不危险。
即便是自己,在来这里的时候,父亲也是一再qiáng调,一再确认,纵使现在同意,可若是有丁点不好的苗头,也会尽力扼杀在萌芽中。
贺雅倩还只是劝,如果是自家老爸,只怕早就杀到工地现场,直接一纸辞职信给武经理扔过去。
“他?他自然是随我。”梁端叹了口气,伸出两指,在额头上按了按。他本不欲提及过去,可面对云雨,不知怎么,心中总有倾诉的冲动。
而后,他又接着往下讲:“我能想象到他们不欢而散的场景。”
“嗯?”
“听外公说,其实爸妈年轻时感情甚笃,我妈力排众议非要嫁给我爸,可最后最先放弃的却也是她。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他们感情很冷,因为搞工程,我爸一年四季跟项目在外流动,数着日子回家,一回家就吵架。”
梁端退到墙根下,跌坐下来,将手搭在膝盖上,脸埋在yīn影下,停顿许久,才喃喃道:“你知道吗?我妈走的时候说,她以为她这辈子不会像其他的女人一样,败给钱,败给柴米油盐,却没想到,败给了工程。”
依贺雅倩的背景,有钱有权,但凡梁端的父亲肯妥协,早就是稳坐钓鱼台的重量级别人物,何必再吃风chuī日晒的苦。
可见,有的人是真心痴迷,为了事业,放弃安逸的生活。
这与世俗的追求截然相反,可在那个年代,有如此奉献jīng神的人,似乎又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梁端以一种不知该形容为痛快,不屑抑或是苦涩的口吻继续说道:“她可能是真的慌了,送了我许多东西,甚至动用了关系,直接找到公司高层,qiáng行把我调离,我不胜烦扰,后来就辞职了。”
云雨蹙眉:“你恨她吗?”
没有答案,因为她很快自己回答上:“……不,你不恨。”
梁端眼前一亮。
云雨接着说:“不然你也不会到这里来搞造价工作。你顺从了她的心意,不一定是为了避免麻烦,而是你理解她,并且同情她。”
没有人会觉得一个母亲独自在家带孩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梁端比她想象中的要心思细腻。
饶是如此,猜中七分,云雨心中仍有疑惑未解。
她没耐得住好奇,问出了口:“你不想伤她心,为什么不直接转行呢?你看现在网上,问就是劝退土木,问就是红桶跑路,造价其实也无法避免。”
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甚至还是认识多年的好友,这种感觉不好受,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说不定会留下终身的yīn影。而工程技术和造价虽然在工作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说白了,还是两种体系,转岗,意味着横向大跨一步。
是彻底放弃过去,更要有从头开始的勇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梁端起身,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云雨目光落在他攥起的拳头上,那一下子,忽然明白,她迫不及待喊出那个答案,赶在他往厨房去之前:“其实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曾经的梦想,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