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扬有一瞬的惶惑,他的确看得懂,却几乎从没把这些东西跟现实连起来过。
那天,龙梅带他走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把他带到位于新区一家厂里,还跟上海的审计师和律师通了电话,全程让他在旁边听着。等到他把这前世今生都弄明白,天都已经黑下来了。
窗外是厂区内莹莹亮起的灯火,甘扬隔着玻璃漫无目的地睃巡着,最后才问:“我能做些什么呢?”
龙梅两只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啊……”
两年前,柳总开始筹备A股上市,去年年初做了最后一轮融资。
协议里约定,如果未能于2008年12月31日之前实现合格上市,将以单利10%的回报率从投资人那里回购股份。
这是业内通常的做法,在当时看来,风险也不算太大。
公司发展势头良好,盈利增长快速,上市计划里的时间节点设置得比较宽裕,甚至就算上市受阻,回购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这不是某一个人鲁莽的决定,但显然谁都没能想到所有可预见或者不可预见的风险竟然会一同发生。国际市场不景气,订单大幅减少,美元对人民币汇率又从06年的7.80一路跌到现在的6.89。国内也开始收紧银根,原本批下来放着备用的贷款额度几乎全都冻结,已经贷出来的款项也不可能再延期了。
几方夹击,后果可想而知。
上市申请材料上的数字还是去年的,要是换上今年第一季度的数据,算出来的估值和预计盈利能力毫无疑问会和原来相差十万八千里。二季度的业绩还没来得及做出来,但可想而知还是一路倾泻而下。
甘扬知道事情严重,但其实并不清楚究竟严重到怎样的地步。龙梅分析给他听,持续盈利能力的问题是IPO失败最主要的原因,再加上甘坤亮出狱,或被认为实际控制人和管理层可能发生变动。还有中底材料厂违规排污的事情也是真的,甘坤亮gān了没几个月,就背一个行政处罚和一笔不菲的罚款,等于又沾上了主体资格缺陷和运营不规范这两个毛病。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盈利。
世界上什么事不是因为钱?那一瞬,甘扬突然想起了丁之童的口头禅。
照道理说,企业如果在准备上市的过程中出现业绩滑坡,就应当暂缓步伐,待经营好转之后再择机从头来过。而且,从07年底开始,业内就对08年的股市持谨慎态度,上市审核也比从前更加严苛,像他们现在这样的状况,基本没有可能成功过会。
想明白这些,甘扬是真傻了,半天只问出一句:“要是回购,钱够么?”
“很难,”龙梅摇头,“最坏可能破产清盘。”
龙梅从前跟柳总一个办公室,甘扬小时候常在那里写作业,听着她给银行打电话,今天多少票据贴现,明天多少贷款到期,每一笔钱都清清楚楚,熟得就跟自己小家庭的账本一样。如果龙梅说不够,那应该就是真的不够。
他忽然想起柳总说过的那句话,订单多就多做,少就少做,又能怎么样呢?
他知道母亲本来并不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人,想当年纯粹是因为甘坤亮进去了,她被bī上梁山。也许,在她对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个最坏的可能了。她坦然以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也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以后大概要过苦日子了。但正如柳总所说,就算破产清算那又怎么样呢?公司早已是有限责任制,柳总的年纪就算退休也很正常,只要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放一放,好好工作,日子也还是能过得挺好的。
但龙总监的话却还没完,只是看着他,又摇了摇头,说:“有句话,我刚才讲错了,破产清盘还不是最坏的可能。”
甘扬只觉讽刺,心说我都想要好好工作了,你跟我说还会更坏?!
龙梅于是苦笑,终于告诉他,什么才是最坏的。
等到一番话说完,甘扬仍旧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还是对龙梅道了谢。
龙梅却说:“你不要谢我,这件事要是真的这样下去,我也脱不身的。我一个中年妇女,要么失业,要么进去,哪一种我都不愿意啊。”
甘扬点头,明白她的意思。但就算告诉了他,他又能如何呢?
离开时,外面已是夜幕低垂,甘扬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直到自以为把事情都想清楚了,这才打电话约了柳总吃饭,还去接来了甘坤亮。
仍旧是在老城那家宾馆,柳总到得晚,走进包厢看见甘坤亮也在,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
甘扬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开口道:“我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