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又听郭氏状若闲聊地询问,郑平答道:

  “四海将变,时也易移。若避世苦守,恐无出路。一朝天子一朝臣,衡自将前往许都,伴于天子左右。”

  这几日他整理祢衡的旧籍,从中知晓原主的诸多想法与抱负。族中的事既然已经得到解决,等处理完后续,他也该启程返回许都。

  然而郭氏听到他的回答,方才展开些许的柳眉再次绞紧。

  “如今战火燎原,当属袁氏势力最qiáng。汉祚式微,而天子年少,已成定势。你何必舍近求远,弃袁绍之所,而去投效一个赘阉遗丑?”

  赘阉遗丑是对曹操出身的贬损。曹操之父乃是宦官养子,因为这个家世,许多正经士人总对他有所偏见。

  郑平虽然与曹操不对付,但他与曹操的争锋与对方的出生无关。

  “昔日汉高祖不过草莽无赖,韩王亦为游手好闲之徒。匡扶社稷者即为英雄,英雄何须问及出生?”

  郭氏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讨论,似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前个月,我做了一梦,梦见衡儿为曹操所不容,辗转送去别处,最终……命丧于莽夫之手。”

  郑平心中一动,抬眸凝视郭氏。

  郭氏浑然不觉,神色间并未有丝毫探究之意。

  “我心中大恸,醒来时,又听小人传言,说你惹了曹操,死于曹操之手……”

  第46章狂士楚歌

  郭氏的神色太过寻常,一时之间,郑平竟无法判定郭氏所言是真的来自梦境,还是别有意指。

  郑平无意纠结,他回想着祢衡的笔稿与手札,叹息道:

  “儿不孝,令母亲挂心。”

  郭氏摇头:“你有男儿之志,怎可囿于围墙之内。不过是‘儿远游而父母忧’,不管你去往何方,阿母总会牵挂于你。”

  郑平从这句话中读出了别的意味。然而郭氏点到即止,并没有立刻在这句话上延续话题,仿佛随口一提。

  她继续道,“散播在族中的传言,虽是不实的谬语,却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郑平跪坐在chuáng榻前,闻言未有打断,作安静恭听状。

  “那曹操,虽有几分实gān之才,却非宽厚之主。你若顺他,他扶你青云直上;你若拂他意,与他对着gān,定将不被所容。”

  郭氏此言颇为通透,以郑平对曹操的了解,郭氏这番评语,不说完全切中,至少也说对了七八分。

  “昔日他羽翼未丰,仅有兖州一城时便敢诛杀名士边让。所为之由,不过是边让对他的慢待。而今他做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之举,乃为霸业所谋,并非真正出于惜才。”

  “当下四海未定,北有袁绍、公孙瓒虎豹相争,南有刘表、孙策雄踞江东。曹操纵有不容之心,亦需三思而后行。然则曹操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后。一旦他翔空遨游,呈霸主之势,必将失去容忍之心。到那时,纵使你能为他所用,一旦他发觉你这把刀用不利索,反而有可能刮伤持刀的手,他将忘却过往的主僚之情,毫不犹豫地将你这把刀折断。”

  若说最初的那一句话,可以让郑平明白郭氏有几分识人之能,那么刚才的那两段剖析,足以令郑平惊讶万分。

  曹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郑平不敢贸然断定,后世亦众说纷纭。可按照历史的轨迹,根据他杀死孔融、崔琰、杨修、许攸、华佗等人的理由与过程,不难窥探出曹操的行事风格与忌讳。

  郭氏之言,非但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还看穿了曹操的枭雄本性。

  不管郭氏是否见过曹操,她这一份眼力与见解都远胜于旁人。

  郑平忽而想到,当他与李进为族中之事谋划时,郭暄也提出了几次建言。当时她所表现出的智谋与聪慧,尤其是对人性的理智认识与预见能力,足以用优秀二字概之。

  郭暄自幼长于郭氏之手,若郭暄的谋才乃郭氏一手教导,郭氏之能,或许比他见到的还要深远。

  郑平不再用冠冕堂皇的话回应郭氏,他替郭氏倒了杯热汤,肃然回道:

  “但凡执掌生杀大权者,总会有不能容忍之人。”

  上溯先秦两汉的帝王诸侯,下至各朝各代的王侯将相,除了徒有其名的傀儡,哪个手上没有枉死的人命。权生权利心,一个赤手空拳时遵纪守法的普通人,当他有了无人可挡的武器与不被惩罚的权利,对生命的敬重将被利己的本性日复一日地消磨。

  “曹操也好,其他诸侯也好,不同只在于‘被冒犯得不能容忍’的界线。既然都有‘不被容忍’的可能,倒不如考校其他,选一个更合心意的枭雄。”

  除了曹操,难道其他人就不会因为纷争而诛杀自己人?袁绍杀田丰,孙策欲杀高岱、魏腾,刘表险些杀害韩嵩,究其原因,不是因为自己的面子、权威受损,就是不可克制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