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帝隐藏在十二冕旒后的面庞看不真切,依稀可见是一个微嘲的冷笑。
然而朝会是过去了,此事的余波仍像一片经久不散的雷云笼罩了整个王朝,宛如山雨欲来。
往日若有官员出了差错,不过是被上级骂一通再罚几个月的俸禄,最多得个贬官。可这几日若有官员做错了什么,可不就是贬官了事的了,自从玄戈上回叫两个户部主事卷铺盖走人,京城的官员们就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
地方官员也不好过,冀州有几个县发了水患,因赈灾不及死了上万人,原本内阁拟了封措辞严厉的信过去,这事就算揭过了。谁料这封票拟被皇帝看到,玄戈盛怒之下斩了七个县官,还把内阁写这封票拟的阁臣叫来御书房一通臭骂。
这下任谁都能看出,皇上的心情简直不佳到了极点。天子之怒亦如天怒,天下万民皆俯首贴耳,无不谨小慎微。
而最让人震惊的则是对原兵部尚书秦尚礼的处置,玄戈显然对他的背叛愤怒到极点,与前户部尚书刘行之不同,刘行之是先帝时代留下的老臣,而秦尚礼是玄戈一手提拔上来的。虽然众人皆戏称兵部就是当今皇上手里任意揉捏的面团,哪怕任命条狗做尚书都对朝局无甚影响,可尚书到底是一部之首、实打实握有大权的位置,秦尚礼能担此职,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上位者对自己的极大自信,所以此人的背叛才会让玄戈感到难以忍受,以致下旨诛秦氏九族、凌迟处死主犯秦尚礼。
此举一直被认作是bào君的标志,极少有皇帝动用凌迟酷刑。圣旨一出,自然朝野震动,能当上谏官的多是铁骨铮铮之辈,明知皇上仍未息怒,亦恪职上谏。一时无数谏言奏折呈上御案,然而帝王皆不予理会。
这时朝臣们就不禁佩服岚相的先见之明,这位皇帝最亲密的心腹重臣这段时日别说进宫,连天鹿城都不回了,跑去辟邪军营与羽林将军同吃同住,一边遥领锦衣卫拿着圣旨大杀四方,日子过得好不快意潇洒,让那些不得不承受皇帝莫大压力的朝臣恨得牙根痒痒。
“他们知道什么,我是当真不敢回去。”辟邪军的营帐内,岚相几乎是被灌醉了,揪着羽林的衣襟大吐苦水,“竟还有人求情求到我这里,他们真以为我是阎王,生杀予夺?我他妈要是能救他们我至于和你混在一起?!那些快死的、等死的、以为自己要死的都该去求殿下福寿双全!指不定殿下明天醒了,谁都可以不用死,天下太平!”
羽林一根根扒开他的手指,一边好笑道:“你不会等到殿下醒了再回城吧?”
岚相点头,神情极为认真。
羽林这回终于惊诧起来:“不至于吧?皇上总不会连你都迁怒。”
岚相乘着酒兴把羽林珍藏的玉壶砸了个粉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懂个屁。”
待今日最后一位来觐见的大臣告退,玄戈亦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折上字迹端正,笔划勾连运转如意,观字知人,似乎可见皇帝心境平和。可玄戈搁下笔,抬眼看到案上长剑,先前伪装悉数瓦解,脸色蓦地沉了下来。
此剑是怀王府里的管事今日送上来的。
北洛当日去太学时将它摘下,随后策马出城时也未佩上,就此遗落王府。后来诸事纷杂,众人皆将此事遗忘,任由宝剑蒙尘。
唯昨日一下人偶经北洛所住厢房,听到房中有些动静,以为进了贼人,故进屋探查。只见屋内无人,唯宝剑颤鸣不止,如哀如泣。他大着胆子拔剑而观,却见剑身无故而裂,惊诧莫名,怖惧之下迅速将此事上报。此剑遂呈上宫中,来到玄戈案头。
名剑有灵,遥知主人命舛,自戕而随。
玄戈拔剑出鞘,霜寒依旧,但见裂痕自剑柄蔓延,触目怆然,观之神伤。然剑身虽裂未折,如其主人身虽残而傲骨不折。
玄戈闭上眼,深深叹息。
他心知北洛如此行事的初衷何在,亦理解弟弟的选择,不然他也不会放走寒山,平白让弟弟的牺牲变成一个笑话。
但他依旧气,气北洛擅自毁伤自己,更气他行事不计后果,若非他当日及时赶到,又有谁可救他?
如今北洛就睡在宫内,被太医围着诊治。太医们皆说殿下身体无碍,可就不见醒的时候。
玄戈一时感到心烦意乱,起身走出屋子。
随侍的太监及侍卫刚想跟上,就听皇上命令道:“别跟过来。”
并非朝会之时,太和殿内空旷无人,七十二根盘龙大柱赫赫矗立,虽庄严威势不减,亦平添寂寥。
帝王的脚步声孤独地回dàng在殿内,至高居首位的龙椅方止。这把金漆云龙纹宝座坐北朝南,正立在整个天鹿城的中轴线上,象征天子威仪、君临天下。玄戈凝视这张座椅,神情恍惚,自他卒闻父皇崩殂,仓促之下被扶上此位,已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