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北洛正从侍者手中接过一盏老君眉,还买来得及喝一口就被这群人闹得不得安宁,忙掩了盖笑骂道:“都说这宴上不论有官身没官身的都不以头衔作称,怎到我就破例了?”

  见他状似恼了,下面的人忙齐声道:“那我们还如之前一样,叫你洛哥儿吧。”

  北洛点头:“合该如此。”

  一位兴许是初次列席的公子哥这时纳闷道:“怎无丝竹之乐?”

  “说你俗了吧。”说话的是康国公府上的二公子,人称二爷,“丝竹之声是人籁,此处的风chuī花林之声叫地籁,比人籁更高一层。”

  有人笑问道:“何谓天籁?”

  康二爷答不出,旁边便有人插嘴道:“‘夫chuī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可见天籁就是‘道’。”

  “你这话和没说有屁区别。”康二爷骂道,他又转向北洛,笑着脸道,“广闻洛哥博学,可否为小弟解惑?”

  北洛正端起茶盏,闻言随口道:“你不说话便是天籁了。”

  顿时满堂大笑。那康二爷也不恼,随众人笑了。

  席间热闹暂且不言,只说门外有一女子落寞而立,隔着半掩的窗纱见到主位上那个俊逸不凡的男子,想到初次在街上见他的情景,更在心中默默垂泪。

  “你愣着作甚么?”那女子回身,见身后一浓妆妖媚的女子勾起一抹凉薄的微笑来,继续说道,“你已不是尚书之女了,怎么,还想着与那位殿下结下佳缘?你就是做个侍妾也不配了!”

  女子咬了咬唇,只觉满耳的风chuī竹林之声愈发凄凉,含泪道:“莲痕不敢奢望。”

  她是沦为官jì的罪臣之女,取了艺名后连提及自己姓氏的资格都被剥夺了,真如此女所说,就是侍妾,她也不配。

  一个老嬷嬷上前,因与屋内只一墙之隔,于是压低声音骂道:“把眼泪擦了,谁愿意见你哭丧,让里面的大人看到像什么话!”

  那女子忙用袖子搽了搽眼,挤出个风尘女子惯有的笑容来,跟在一位清倌儿身后进去了。

  达官子弟饮酒作乐,请jīng通诗艺乐律的清倌作陪是常态,更是雅事。北洛吃过几次宴席后便也随了常俗,只是生怕宫里那位横生飞醋,从不邀谁服侍,害得有人以为殿下不慕女色好南风,某日叫了两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娈童过来,被北洛骂了句滚。

  本朝不忌讳女子抛头露面,莲痕昔日贵为尚书府小姐的时候就时常外出走动,只是她毕竟是尚书之女,平日得见的都是高官子弟,如今一朝为奴,最怕的便是被旧日熟人认出。

  却不想此刻怕什么偏偏来什么,立即有一人指着她笑道:“这不是刘家小姐吗?”

  莲痕惊惶地抬头看去,只见北洛坐在主位上正低头把玩一枚小巧的天青色碎纹酒盏,似乎对此处的动静全不在意。

  北洛没有注意到她,她反而松了口气,然而立即有好事者去扰北洛的清净,嬉笑道:“殿下你看,是刘家小姐来了。”

  北洛抬头看到那个被人握住纤细手腕,想挣脱却又不敢挣,只能默默含泪不语的可怜女子,皱眉问道:“哪个刘家?”

  “是户部尚书刘行之家的千金。”

  “你错了,是前户部尚书!”

  席间众人挤眉弄眼,见北洛还是没什么反应,终于有一耿直口快的小子道:“洛哥儿难道不知道这小妮子曾说要嫁给你?”

  莲痕闻言,一直隐忍含住的眼泪终于落下,在腮边划出两道清痕。

  这件事还没闹到宫里就被玄戈压下了,北洛确实不知此事,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女子。然而他抬眼见这女子抹泪的模样,一句“我们见过吗”怎么都问不出口。

  北洛知道刘行之是谁,锦衣卫密探几乎索遍天下也未将他捉拿归案,岚相至今都恼火不已,玄戈更是一提起这事就没有好脸色。户部尚书掌管国库,玄戈把如此紧要的位置给他,换来的却是背叛,没有夷三族已算皇帝仁慈。

  然而女子何辜,平白要因父辈的罪过牵连。

  北洛轻叹了口气,却不打算因心中这点同情去做什么。为一个官jì赎身容易,为刘行之的女儿开脱却等于是明晃晃去扇玄戈的脸,他还gān不出这么不知好歹的事情。

  那身形单薄的女子这时咬着唇,怯生生道:“妾身想为殿下斟酒。”

  席上顿时哄笑起来,却又骤然消声,只因北洛说了句:“那就来吧。”

  莲痕顶着众倌儿嫉妒无比的目光走到北洛身侧,躬身为其斟酒。此后果然再无人敢轻薄于她,就是想调笑一句也得先看殿下的脸色。

  她惶然看向北洛清俊的侧脸,却不见殿下回视,更不闻殿下开口对她说一句话,便蓦然明白什么,凄凉又感激地一笑。然而笑过之后眼中痛苦之色更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