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北洛猜出师父会是前朝的人,却没想到他会是一个前朝的“死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问过师父:“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师父乐的是哪座山?哪支水?”

  师父答:“乐家乡之山、乐家乡之水。”

  北洛那时不解师父言外之意,兀自天真地问道:“师父为何不回家?”

  师父遥望远处青山,并未言答。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尽是仓皇无归路。

  月光如水,夜露微寒,北洛捧书的双手犹在微微颤抖,他睁着一双惶然的眼睛,如坠冰窟。

  师父,你究竟是谁?

  北洛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出文澜阁的,一出门就看见等候在前院来传口谕的太监。那人见了怀王,立即笑着起身行礼道:“殿下,皇上召您入宫用膳。”

  北洛因想起昨日对玄戈的欺瞒,再加今日所见,此刻只觉无颜面对兄长,他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模样,平静道:“今日读书有些倦了,现要回府睡下。你去转告他不用等我。”北洛这时顿了顿,补充道:“让他多吃点。”

  太监不疑有他,躬身领命退开。

  月如冰盘挂中天,北洛只觉落在身上的皆是寒意。他想起白日与那位老臣的对话,恍然有一语成谶之感。但将心付月……可若明月照沟渠,又怎奈何。

  没等他拾好情绪,却见刘可杰从长街另一头过来。北洛一愣,但想起他还是翰林院庶吉士,出现在此处也不奇怪。

  出乎意料,刘可杰是专程来找他的。

  北洛不知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本想迈步就走,不料身后扑通一声,北洛讶然回头,竟见他直挺挺跪在地上。

  “殿下。”

  北洛皱眉道:“听说你昨日回家后又被晋国公罚跪,这是跪上瘾了?”

  后者对他的奚落全然不放在心上,红了眼圈道:“殿下,求您救救我姐。”

  原来是永兴王妃思念爱子,几番想进宫探望,然而几次上书都石沉大海,似乎被帝王有意无视了。王妃积泪成疾,昨日甚至开始咳血,刘可杰这才急了眼,然而他自己只是从七品的小官,并无面圣的权力,这才想到了北洛。

  北洛听完,冷冷问道:“你如何觉得我会帮你?”

  “之前是我多有得罪,可阿姐是无辜的。”刘可杰恳求道,“殿下若要我赔罪,我甘愿做牛做马。只求殿下能帮帮阿姐。”

  北洛默然片刻。他与此人的几次相处虽不甚愉快,然而也仅觉得这人憨直愚痴,不欲与他深jiāo,实际并无恶感。再加上刘家未来势必要成为新皇登基路上的垫脚石,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景,不日就将作灰飞烟灭,富贵俱尽。

  北洛此刻当然不会将他的同情宣之于口,而是问道:“晋国公没有说什么?”

  “……爹爹不肯进宫对皇上说这事。”

  晋国公宁愿牺牲一个女儿,也不想惹得皇上不快。北洛心里叹息,心想你爹都意识到玄戈不愿这个孩子再与永兴王时期的旧人扯上关系了,唯有你这么个痴人看不明白。

  然而刘可杰如今跪在他面前不肯起身,北洛确实不好拒绝,因而道:“这对我而言不过是小事。不过进宫探望可以,想将他带出宫抚养就休要想了。”

  北洛瞧见对方顷刻间露出的喜色,语气顿了顿,继续道:“起来吧。做牛做马就不必了,本王也不是记仇的小人。”

  刘可杰如释重负,赶紧从地上爬起,他一边拍着膝上的尘土,一边瞅着北洛的神情,好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笑着问道:“殿下是不是也觉得我愚钝不识好歹?”

  北洛转身不答。刘可杰也不甚在意,他挠了挠头,在北洛身后苦笑道:“我知道这事犯皇上的忌讳,可她是我阿姐,我是她亲弟弟啊……如果我都不能帮她,世上还有谁可以?”

  他本是一句无心之言,于北洛何异于摄魄追魂之语。北洛当即顿住脚步,甚至有些站立不稳,以至单手扶墙,呆立无语。

  刘可杰不知何故,担忧道:“殿下?”

  北洛稳了稳心神,平静回道:“无事。”

  言罢,他就再没理会刘可杰,自顾自走入夜色笼罩的街道。

  长街入夜后显得格外清冷,星月寂静,松竹影憧,刘可杰举目望去,只能见他踽踽独行的背影,肩背在月光下被勾勒出一道银辉,看上去像把夜色扛住,显得格外单薄飘摇。

  第20章

  初夏夜风微凉,竹叶萧萧,香烛熏人醉,金樽泼酒芳。

  珠帘动摇叮当响,月似轻烟笼半chuáng。

  玄戈摘去九龙冠,金玉佩饰也一应舍下,只着一件素白宽袍,更显风流倜傥。他倚在榻上,浅眸中半是明月清光,半是烛火微摇,二色jiāo映如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