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忽然想起儿时遇见的一件往事,那时他馋嘴贪玩,便趁师父不备偷溜去山脚的镇里买糖葫芦吃,却在回去途中撞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足道人。
那道人蓬头垢面,口中念念有词,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然而一见北洛,竟不知为何呆愣住了,浑浊的眼珠却一点点恢复清明,如幽明鬼火,亮得吓人。
北洛当时心中发怵,再兼听多了镇上婶婶大娘平日唠叨的拐卖小孩的故事,正准备逃走,却见此人扑通一声跪下,竟对他行五体投地大礼。他一面哭一面磕头,哭得肝肠寸断、声泪俱下,额上猩红的鲜血几乎溅落到北洛的脚背。
北洛只记得他当时被吓得近乎呆滞,连那人爬过来攀住他的腿时也不知道躲,至于他说了什么,更是全然不闻。
北洛起初觉得这个道人疯疯癫癫,只当撞见什么荒唐东西,挣开他便跑走了。事后回想起来,却分明记得那人喊他陛下,说他命不多寿,怀才早夭,不如跟他出家去。
后来他听镇上的人说此人约莫七八年前来到镇上,谁也不知他住在何处,只是经常来镇上走动,逢人必笑,将众人都笑作鬼,是远近闻名的疯子。
逢人便笑,见他却哭。可堪称怪。然而北洛回去以后,不知为何没有对师父提起此事,再兼孩童不记事,时日一长,便也忘了。后来见了玄戈,才再忆起此事,他和玄戈容貌一致,那个道人未尝不是透过他看见了玄戈。
那年他七岁过半,算起来正好是那道人来到镇上的日子。
说来好笑,北洛一直不信仙佛鬼神,却总忘不去那个道人,甚至对他说的话,一日比一日更深信不疑。
正因如此,他才会问起玄戈会不会御驾亲征,才如此执拗地要来西北这片杀伐不休的战场,不仅仅是想替玄戈分担这份担子,更想着若玄戈命中真有一劫,就由他来代为受过。
彼时玄戈尚为宗师,北洛犹能将隐忧藏在心中,而面对如今境况,北洛则更坚定心中所想。
玄戈是皇帝,为了这片江山社稷,他绝不能死。
北洛此刻已没了喝酒的兴致,耐不住旁边人死命相劝,勉qiáng喝了几杯。席间众人早已将话聊开了,说及那早年流落市井,如今因为位列武榜再次声名鹊起的怀王殿下,语气中是藏不住的艳羡,只恨自己爹妈不争气,没让自己成为流落在外的顶级皇室宗亲。
北洛含着一口酒液,正觉味同嚼蜡的时候,猛然听到一人调侃道:“亮哥也姓王,莫不也和皇家沾亲带故?”
北洛险些被呛到,好不容易咽下那口酒,笑骂道:“我哪高攀得起!”
这话自然像真的,别说实打实的皇室宗亲,就是八竿子外的远房表亲,这会儿也早过上吃穿不愁的富贵日子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谁会跑来这种地方自找苦吃,要知白龙鱼服,恐有不测之虞,若真一不小心折外头了,投胎再好也享受不起。
正说着,外头过来一个商旅模样的中年人,说是有人托他送来一个包裹,给碎叶城一个叫王大亮的人。
“城内酒肆不少,难为你能找到这里。”
“是啊,跑了不少地方。”那个中年男人笑眯眯道。北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扔过去一枚碎银才把他打发了。
北洛打开包裹的时候,旁边还有好几个脑袋凑一起围观。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件衣服,衣服针脚还算齐整,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大裁缝做的,倒更像是寻常人家里妻子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有人无不羡慕地道:“嫂子还寄冬衣啊。”
北洛惊魂未定,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
他先前自称有个媳妇,现在这个媳妇就在天凉的时候给他寄来一套亲手缝的冬衣,似乎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他那个媳妇可就是皇帝本人,玄戈会做衣服吗,怕是连针怎么穿都不会吧。
北洛略微思索了下,明白他说自己有媳妇这件事多半是被锦衣卫知道了,长于伪造身份的锦衣卫自然要让这个身份天衣无缝,就顺着北洛的话帮他把事情圆好,至于这套衣服到底是谁缝的,倒也不必深究,反正不可能是他哥缝的。
北洛哭笑不得地把衣服先撇一边,拿起那封信来。信倒真的是玄戈写的,北洛只看了一眼,就把信藏怀里,推开周围的脑袋道:“去去去,我媳妇寄来的信,你们也看得?”
兵卒们哄笑起来,却凑得更近了,似这种没轻没重的玩闹取乐,他们gān得多了。北洛哪敢让他们真看到玄戈写的信,不提别的,光看个落款就能把他们吓死。
见周围人不肯让开,北洛正好也不想在这闹哄哄的酒肆里看他哥的信,便抓过一旁放衣服的包裹,说自己酒喝够了要回家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