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天劫,并不是在苏城结焰塔一事时候才消失的。
早在真佛预言伽延若渡不过大劫,便会重生为恶鬼之身时,大迦叶尊者便发现了自己的异常。可那个时候……分明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
伽延摇摇头:“看来‘师兄’的记性着实不太好啊。自你从幼时那一场大病过后,你的佛法禅心便突飞猛进,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七情杂念的掣肘了……可那时你年岁方才几何?”
迦叶一怔。
梵境少年,自幼礼佛。一旦入了七叶窟的大门,不论寒门贵子,俗世牵念,就都该忘个一gān二净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迦叶成为了真佛最信任的首徒,成为了梵境人人夸赞的尊者,他沉敛稳妥,心无二志,通□□达。
——全不像那个年岁应有的模样了。
即便身在佛门中,也并非人人如此。譬如苏泉“qiáng买qiáng卖”给优波离的两个小徒弟,普化和雪庭,就不是那般。
迦叶迟疑道:“师弟……”
“我不是什么师弟。”
伽延冷笑着,瞳孔里一片不正常的白。
他并不是什么因为有佛缘而被带回七叶窟的修行者,他之所以“诞生”,只是为了成就迦叶。
所以少年的迦叶在被这个“师弟”照顾了一段时间之后痊愈,乃至于完全摆脱了幼时的体弱多病。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地修行、成长,也只是因为……
“我还是不甘心。”伽延说,“凭什么我替你活,还要替你死?”
他手中的匕首已经完全化成了黑色,刀尖上一滴滴落下粘稠的黑色液体,在他说话的同一刹那没入了大迦叶尊者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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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道惊雷滚过。
钟樾的身影再次被淹没在黑云之中,只能偶尔见到剑光雪亮,刺破天穹。
雷声之中,优波离忽然心惊胆战地意识到一件事。
真佛圆寂,佛眼之中所曾见过的命途轨迹自然湮灭入红尘外,那么,那个束缚钟樾神君多年的谶言也就随之灰飞烟灭了——钟樾并非佛门中人,只是个灵力尤为高qiáng的散仙,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不用再搀和七叶窟的任何事了。
☆、菩提2
钟楼发出一阵沉重的撞击声,铿然撞碎了九天黑云,爆发出日出似的金色光芒。跪拜如麦làng的僧侣神智为之一清,惶惶然抬起头来——
轻灵的骨剑不知灌注了多少灵力,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从天穹一击而下,轻而薄的剑身竟也承住了,方才来势汹汹的黑雾不知何时成了受它驱策的武器,凝成一柄顶天立地的长剑,冲着伽延的后心撞了过去!
那一刻在伽延的耳中几乎是无声的。
他手中的匕首刺穿了大迦叶尊者的胸口,他眼里好像看不见鲜血,只感觉到手上接触的流动的温度,然后身后的劲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捅穿了他的身体,他茫然地低头,遍寻不到自己身上的创口,但就在与迦叶的伤口相同的位置,爆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
伽延忽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久违的清明席卷了长时间盘踞在他灵台之上的“恶”,丧钟、恶鬼、刺杀,更早的棕榈堂、睡火莲乃至于他念了千百遍的经书,灵魂挣脱的一瞬间,更为庞杂的东西拼命地膨胀生长,霎时压垮了他。
大迦叶尊者震惊而悲悯地望着他,他靠在钟楼之下,头顶上的铜钟仍在响。那已经是他耗尽了心血灵息催动的钟鸣了。
“大尊者……不必有悲怀。”伽延低声说道,“我只是你心中最浑浊的一块,只要我消散……你就、就总有一天,会成佛……”
他是幼年时的彷徨、迷茫,少年时的牵绊、不专,是灵魂中永恒的卑劣和恶毒。是迦叶身上一场大病所凝结出来的、所有与他心之所向背道而驰的东西。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有过一个独立的灵魂和□□,只是寄居了佛陀大弟子所有的恶,还是他本来就是那些东西本身。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自伽延出现在七叶窟里,那个叫做迦叶的少年一路成为了无边佛法最理想的继承者,随着年岁渐长,获得了三界上下的敬佩。
大迦叶尊者与他对视,两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面目,却油然而生一种如临镜鉴的茫然,透过这个熟悉了几百上千年的“师弟”,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的大迦叶尊者忽然没有了一切睿智通达。
他的灵魂和铜钟一齐颤抖着,他想: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我。
大迦叶尊者嗫嚅着,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直发不出声音。
钟樾在使出方才那一击之后,已是qiáng弩之末,qiáng撑着自云头落下,差点跪倒在象牙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