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除了撑船和烧茶的,果然没有姑娘。
虽然没有姑娘,但布置却雅致。屏风、香炉、案几、琴一应俱全,且皆非俗品。尤其鼻端缭绕的香气,十分好闻。
再细瞧,此处一厢隔作两间,以屏风拦着,瞧不见那一边的情形。
桐拂瞧了一圈,恰看见烹茶之人入来,不觉问道,“这船上,本是有琴娘的?”
那人忙躬身道:“有的有的,姑娘本是十六楼的。有时客官要搭船游淮水,姑娘就会来这船上。今日应是在楼里陪着,这舟子就空着了。”
桐拂扭头见金幼孜正对着屏风出神,走至他身旁,那屏风上不过寻常山水,并无奇特之处。
角落里题诗一首,字迹潦潦,她勉强认出大半。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
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这一首也无甚特别,何故他如此怔怔痴痴?
不及问他,金幼孜已抬手将船侧的垂帘放下,“伤好些了?一会儿可撑得了船?”
她一愣,“本就没什么要紧的,撑船自然是可以。不过,这么一条大船,是不是有点招摇?”
他将纱帘一角掀开,见舟子已向远处灯火流光处而去,面上有些意味不明,“我还嫌它不够招摇。”
桐拂见他神神叨叨,自寻了一处坐下,“你想找个人多的地方溜走?你觉得跟着我的那些人,尽是泛泛之辈?这么容易让我们溜了……哟,落雨了……”
纱帘翻卷处,河面涟漪漾漾,船篷之上,一片细碎绵密。
“可惜,”她喝了一口茶,“此刻若真有琴娘,倒不失一桩雅事……”
船身一晃,停了。
听得船头撑船人的声音,“哟,姑娘今日来了?船上有客……”
桐拂与金幼孜对望一眼,已瞧见有人挑帘入来。
应是刚除了蓑衣,她正垂首理着身上裙衫。玉簪螺髻犀梳斜插,面上被碧纱遮了大半,只露出双眸,而那眉眼间浓妆重彩,根本瞧不出原本模样。
桐拂微愕,十六楼里的琴娘,名为募召入乐籍,隶属礼部教坊司,其实多为战俘、罪臣连坐之妻女。洪武始,即有诏令,复衣冠如唐制。但教坊司的乐工乐伎平素出行只可戴明角冠穿皂褙子,如此浓妆佩珠银的极为少见。
那女子亦是错愕一瞬,很快转入屏风之后的里间,“不知船上有客,打扰了,妾以茶代酒陪个不是。”
外头烧茶的挑帘入来,送上新烹的茶水,又退出去。
桐拂方才听那女子声音沙哑间杂着嗽声,略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转头去瞧金幼孜。他正盯着那茶汤出神,仿佛浑没听见。
那女子又轻嗽几声,“妾这几日染了风寒,嗓子粗哑,二位见谅。”
话音一落,琴声已起。
泠泠欢婉,是酒楼里常闻听的调子。
再一刻,屏风后歌声起,和着琴音。
“故园一千里,孤帆数日程,倚篷窗自叹飘泊命……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
调子一转,更是慢了拍数。
“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
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渔船,落日沧波……
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桐拂听着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清欢绵软的调子,怎的唱词这般愁忧暗淡?略有些沙哑压抑的嗓子唱来,非但不难听,反而生出云烟尘埃的意思。
曲子没唱完,外头的喧嚣已起,显然是入了酒楼聚集极为热闹的河道。
外头虽然雨势不小,但舟舫如梭交错而过,有大舫过时,小舟纷纷避让一旁,挤在一处,谈笑丝竹声不绝于耳。不知哪家请了戏班,铿铿锵锵正是热闹。河道两旁酒楼食肆卷帘高起,熏香烟气喷薄而出,将那河道里氤氲得恍恍如仙境……
她扭头望向金幼孜,想要趁乱走,此时不正是好时候?
他却仍死盯着那屏风,也不知是赏着屏风,还是那之上映出的娉婷身影。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走不走?”
他未动,“姑娘用的,可是笃褥香?此香名贵,京师中便是公卿府上也是极少见到。”
屏风后的琴声停了,那身影前倾,峨髻婆娑,“客官说笑,妾这里哪来的笃耨?不过是将盛放笃耨香的瓠瓢砸碎,隔火熏焚,乃是笃耨瓢香。”
她静默了片刻,“二位若是想借道,此时当需离开了。”
金幼孜猛地起身,“你是……”
“妾与二位不识。不过,客官是诚心来消遣的,还是借道而行,妾还是看得出。我这里一会儿还要来客,不如二位正好披了蓑衣出去。”
桐拂四下瞧了一圈,哪有蓑衣的影子?
门帘忽的挑起,外头入来二人,样貌陌生。他们将身上蓑衣除了挂在一旁,也不招呼,径直往那屏风后去。
外头恰一阵锣鼓喧天,他们的说话,金幼孜半个字没听见。正要凑上前,只觉袖子一紧,已被桐拂拉着往外就走。
“你个翰林院的五品官,被人逮着在十六楼的乐舫上与琴娘吃茶,是要被抓去修堤坝的……”桐拂将一件蓑衣递给他,自己也披了一件,挑帘就走了出去。
船泊着,岸边正是两处酒楼交接之处,自飞桥上垂下的串串明灯交相辉映。纵是落着雨,四下里依旧人声鼎沸,伞骨相连。
二人上了岸沿着河道走了没多远,就寻到一条梭舟。桐拂塞了酒钱给那船家,船家自是头也不回乐呵呵上岸沽酒去了。
“为何要去那渡口?”桐拂撑着舟子,雨势小了不少。
金幼孜半天才吭声,“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自然听出其中的漫不经心,“怎么,那琴娘你识得?”
“觉得像,但,怕是听错了。”他顿了顿,“方才那二人,你觉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古怪?”她睨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古怪的是你。”
“那二人,不像是来听曲吃茶的……”他仿佛没听见她说了什么,犹在沉思,“那神情,也不该是听曲吃茶的模样。还有,他们……”
“听曲吃茶的,该是个什么模样?金大人好像很有感悟。”
听着她的调子冷下来,金幼孜才回过神,忙替她将蓑衣拢了拢,“没有没有,何来感悟。瞧,就这儿了!”
桐拂看着眼前幽暗的无人渡口,纳闷道,“这是何处?”
听见身后希希索索,她扭头去看,金幼孜不知何时取了块布条,已将他自己的双眼遮住,系在脑后。
他摸索着坐稳了,才道,“好,可行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