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大福号。自踏上这船,桐拂一直没吭过声。
巨大的甲板上,身前舯楼高耸,舷墙环绕。前有两层艏楼,可见船头虎头浮雕。后有四层舵楼,凤凰大鹏彩绘。九桅十二纵帆,篷面桁条密布,非两三百人莫能举动……
直到有人在身后笑呵呵道:“丫头看傻了?”她才急忙转过身,俞平海挽着裤脚,脚穿棕鞋,已大步走到跟前。
“平海哥……”她不晓得为何,眼眶有点酸溜溜。
俞平海揉揉她的脑袋,“好一阵子没见了,怎么瘦成这样?那个什么大学士,是不是欺负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谁欺负谁还不一定……我就是闷得慌,早知道平海哥这里这么热闹,我早就来寻你了。”
他笑道:“热闹是热闹,只是这风吹日晒、爬上爬下、抡锤弄斧的辛苦,你如何吃得消。”
他瞧着四下无人注意,“送去的东西可看到了?”
桐拂点头,“那木料是后来装上船的,是么?”
“娑罗木,自浡泥、诃陵走水路千里迢迢运来,数量稀少,只用在几艘两千料以上的宝船上。寻常的船并不会用上,更不该出现在张林浅的船上。”
“平海哥,这里可有南地海边来的渔人?”
“自然。”
“那木料之上有样东西,我想问一问。”
俞平海指了指不远处,“稳船湖,那里就有,新船建好之后试船之处。有位姓卢老伯,与我相识。你就说是我让你去寻他,他定会知无不言。”
他将急着就要转身离开的桐拂拦住,“你等等,和谁一起来的?你这么到处乱跑可要紧?”
她下巴冲着不远处船坞旁的朱高炽扬了扬,“若非他,我也进不来。”
“那是……宫里的?”
“太子朱高炽。”
俞平海盯着她,“你怎会认得太子?这些从小在宫墙里长大的,心思最不好琢磨,稍有不慎就惹事上身,你最好离远点。”
桐拂想着方才遇到的沐昕,皱了眉,“可不是,躲着还来不及。不过有时候实在也是想躲都躲不开……眼下太子在查那案子……”
“太子在查这案子我听说过,不过带着所谓疑犯出来查案?这唱得是哪一出……”俞平海一脸忧肃之色。
“平海哥放心,”她笑嘻嘻道,“就凭几个人的说辞,还定不了罪。等真凶找着了,平海哥帮我狠狠揍他一顿。”
俞平海瞧她展颜,却同往日似有不同,那笑意虽浓,终究没透入眼底。如浮萍满清池,但一阵风,就会纷纷吹散了。
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是自然。”说罢,他自腰间摸出一物递给她,“这个,你拿去琢磨琢磨是做什么用的,不许问旁人,自己想出来再告诉我。”
桐拂低头一瞧,手中是个蚌壳,“空了的蚌壳?这能有什么用?”
俞平海一脸神秘,“用处可大了,好好想想。我还要去底下看隔水仓,先走了。”
桐拂见他离开,又翻看了会儿手中蚌壳,实在想不出什么,就打算往稳船湖去,转头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廖卿?”她忍不住出声唤道。
廖卿正抱着一摞东西,一头的汗,听见声音抬头见是她,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真是哪儿都能看见你。”
“这句话该我说。”桐拂走到近前,望着他怀里大大小小一堆方方正正的木板,“你不是钦天监的?也来出力造大宝船?”
廖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擦了把汗,“大宝船的舵楼共四层,你猜猜,最上面那层是做什么的?”
“指挥,信号联络啊,那上头风大还能做什么?难道去晒太阳?”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瞪圆了,“看星星?你在上面看阴晴?你不是主管刻漏的,怎的又来看天了?”
廖卿又抹了一把汗,“我本来就会看天象……”
“那你去刻漏殿那么闷的地方做什么?那儿又没什么可看的。”
他晃了晃神。她的眉眼之间,依稀能看见那个女子的模样。虽隔着绵延宫墙,和殿外垂丝海棠郁郁,如今,又隔着山水无尽,那身影笑颜却从来不曾淡远……
桐拂瞧他愣神不语,不知触了他什么心思,有些过意不去,复又低头去瞧他方才抱着的古怪东西,“这是做什么?看天还需搬木头?”
“牵星术。”他附身将那些木板重又抱在怀里,神色又恢复如初,“船在海里,除了水罗盘,也需这牵星术指引方向,才不至迷了路。
而我有了它,也总会寻到,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我竟不知,这一身所学,不过是为了寻到……”
桐拂瞧他神情飘忽不定,怕他又开始念叨天文术数,忙打断他道:“廖大人先忙,回头再问你这牵星术怎么玩……”话没说完,人已经跑远了。
稳船湖,看着不远,走到跟前,桐拂身上竟出了汗。瞧着水面上泊着几艘不过百料的黄船,岸边也没几个人,与方才经过的索缆作坊和船坞相比,实在是有些冷清。
问了岸上一人,说卢老伯在岸边一艘船上试船,她循着过去,却没在船上寻着人。正犹疑,觉着船身一晃,若非她靠着船舷,这一下就能摔在船板上。
她沿着木梯下到底舱,底下七八个分舱,其中一个盖子掀开了,正咕嘟嘟冒出水来。
桐拂一愣,这与当初在张林浅船底所见相同,定是船底被凿穿,以致江水涌入。
她忙上前查看,水已将那分舱填满,正迅速漫出来,四下横流。而这涌水处黝黑不见底,看不清底下情形。这架势,若再不将这漏水的分舱封了,整条船很快就会翻沉。虽在岸边,也是个麻烦。
思及此处,她不再犹豫,搬了那压舱的木板,就要将舱口堵上。
木板才放上一角,只见一到银光自水中而出,笃的一声钉在那木板上。她瞧仔细了,是柄杀鱼的弯刀,如今插在那里,兀自嗡嗡晃动着。
紧接着有人破水而出,双臂一撑,哗啦一声坐在她对面的船板上,破口就骂:“哪个杀千刀的要把爷闷死在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