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紫竹萧萧,她一时有些恍惚,说不清此时是何时,此处又是何处。这情形令她觉得分外疲倦,如丝线纠缠成团,如何也理不清。
“你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说话的人口齿有些含糊,带着特别的调子。
“不然呢,难不成还要留下来照顾她?”
“那倒不必。”那人道,“姑娘是不是该留下样东西?”
桐拂失笑,“我这条命虽不值什么银子,但若没了,还是会有人四处找一找。若不当心找到了这里,会不会有点麻烦?”
那三人互相瞅了瞅,又不知互相说了些什么,就见卢潦渤忽然提步上前,拎着她的衣领就往外走,“她交给我了,你们照顾好阿笙。”
入了马车,卢潦渤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许多,“你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说着话,手就摸向腰间。
桐拂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这儿真不是灭口的好地方,要么……”
卢潦渤的手顿住,“灭什么口?什么命值不值几两银子的?”紧接着他从腰间的竹管里取出笔墨,“你在伤口上抹点药膏就完了?喝的汤药总得写个方子!”说罢,将那笔墨塞进她手里再不理她。
她愣了一瞬,很快醒过神,微赧道,“你看……你不早说……说话拐弯抹角的……”
“谁拐弯抹角了?”他恶狠狠瞪着她,“也不知道是谁,心里阴暗至此,整天琢磨着取人性命。”
桐拂埋头写方子,一脸没听见的模样,“咳,这个药一日两回。阿笙若是嫌苦,你给她买些甜枣。
最好是姚坊的门枣,得是吕家山脚下那十余亩地里生的,又大又红,可甜了。摔在地上,立马就碎了……”
“苦不苦的,与我何干。”
桐拂将手里的方子来回瞧了瞧,“你若嫌不够苦,我可以再加一味……”
他一把将药方抢过,“鲛人的事,不想知道我就走了。”
桐拂忙将他拦着,“你见过的,是不是?”
“见过。”
“当真是鱼鳞覆身,滴泪成珠?他们在海底的龙绡宫里织鲛绡纱?可能上岸?与人无异?”
“从前有,现在没了。”
“没了?”
“没人再见过,自然是没了。”
“你方才不是说你见过?”
卢潦渤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这些,你若到处乱说,嬛嬛应该很乐意去陪着你。”
“嬛嬛?”桐拂一怔,看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猛地想起曾盘在那里的一条……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见她脸色发白,他这才悠悠道,“我见到的是雕题的鲛人,他们与你我一般,不过是人而已,在海上怕是有上千年了。”
“雕题国不是在海岛上?且并无人知道那岛在何处?”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自然不会离开海岛到我们的岸上来。但,总有例外。诸如,来寻找食物。”
“食物?他们在海中找不到吃的?岛上呢?若没有,他们如何能活到现在?”
卢潦渤盯着她,“你见过鲛绡?”
桐拂想着揣在腰间的素纱禅衣,“见过……素纱衣我刚好有一件。”
他好像并不意外,“龙绡宫里的鲛绡是怎么织的,我不晓得。但雕题人会织。”
“素纱禅衣是雕题人织的?”她张口结舌,“如何织成?”
“水羊,海底的巨蚌。为免被潮汐卷走,水羊吐丝将自己牢牢黏在海底岩石之上。这种丝坚韧且轻薄如羽,柔滑延体,但极难采得。
雕题人水性极佳,潜入海底三四百次,也不过可采得区区两百克的水羊丝。这些,只够织造不到四件素纱禅衣。”
“这得值多少银两……”桐拂咂舌道。
马车外雨势愈盛,他仿佛叹喟,“这般无价宝,自然令权贵趋之若鹜。雕题国几度远避海中,皆被寻得。青壮年被迫日日下海采丝,采不得者轻者鞭笞,重则处死。
海下莫测重重,急流旋涡、猛鱼兽、毒海蛇……比之采珠人,更为凶险,多少人因此葬身海底,根本数不可数。
青壮的雕题人都被抓去采丝,剩下老弱,只能冒险离开海岛觅食。”
见她痴痴怔怔,他推了推她,“只能送你到此处,赶紧离开。今日所见所闻,皆止于此。”
桐拂起身,挑开帘前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为何信我?”
他将药方仔细折了收在袖中,也不瞧她,“但愿没信错了。”
回到庐舍,桐拂只觉浑身力气都用尽了,脑子里时而是诏狱水牢,时而是瓦剌灰的身影,瞬息又见兮容隔着炉火的笑颜,紫竹院里的幢幢身影……
有什么在面颊上轻轻拂过,很小心,却又似是不舍离开,顺着自己的眉眼描摹。沉沉睡意被挑开了缝隙,虽仍贪恋好眠,但也不恼人。她微微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忙将被衾拉起遮住了自己的脸。
“就这么随随便便进来么……”她的声音闷在里头,仍留着残睡的唇齿不清。
“那不能。”金幼孜认真道,“我是沐浴更衣、正经敲了门、在外头候了一刻,才左脚在前的迈进屋子来。该有的礼数,一样没少。你没听见,那怪不得我。”
她将被衾拉下一角,露出眉眼,“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却举起手中之物,“你先说说,这两样,是什么?”
桐拂一眼见那木簪和银垂饰,忙不迭又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他也不再追问,自言自语道,“这银饰叫托海,是蒙古人将刀与火镰佩戴一处用的,意思是将暗夜劈开,带来光明,保护戴着它们的人。
这木簪,倒无甚特别,看木质,像是樱木……”
“木簪是刘莫邪的。”她何时已露出了脑袋,一骨碌坐起身,“是,我见到她了。”
金幼孜的手颤了颤,“她人在诏狱里,你怎么见的?”瞧她欲言又止,他努力压着怒意,“你去了?你居然进了诏狱?先是金水桥,再是诏狱,那种地方你也敢去?”
她颓然坐着,“你以为我想去,我不过是在会同桥上看了一眼,就莫名其妙进去了……莫邪她,她死了。”
金幼孜沉默了许久,“这托海,是谁的?”
“瓦剌灰,梅驸马的仆从。他给了我,说是和莫邪的簪子放在一处。”
“瓦剌灰?”他的声调有些不同寻常。
桐拂几乎立时察觉,“怎么?你也见着他了?”
“今日右顺门,瓦剌灰在陛下面前跪请,欲亲自斩去赵曦、谭深二人的手足,为驸马报仇……”
“他如何进得宫中?”她只觉一片灰凉,“如此要求……”
金幼孜将她扶了扶稳,“他非但入了宫、见到了陛下、列数赵谭二人罪行。且最终……”
“最终什么?”桐拂觉得脑袋里突突跳得厉害。
“陛下准了。眼下他应是背着赵谭二人的……去了梅驸马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