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你……穿上它了?”
眼前的他,忽而狂喜,继而惴惴。欲靠近,又畏惧幻梦一场,触之即散。
桐拂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衫,白绢上隐隐的缠枝卷叶,并无甚特别之处。
他到了近前,伸手执起她腰间垂着的帛带,桐拂下意识地后退,身后是木架,退无可退。
轻扯之下,帛带松开,落于他手中。她不及出声,他已将帛带一端缠在她一只手臂,绕过她身后,复又缠上另一只。纠缠往复,落落华顶之云,御风蓬叶,如不可执。
“太子纳妃,有绛纱复裙,丹碧纱纹箩裙。有白绢衫,并结紫缨。”
太子纳妃……沈九微与太子各自心思,桐拂看得分明。她自然也晓得,纵然不是湛如从中拨嘴撩牙,这二人亦不会携手一处。所谓相逢晚、恨离思,不过是负于流年。
他的目光纠结于缠枝卷叶之间,“这并非卷草纹,你晓得的,是忍冬。凌冬不凋,越冬而不死。希冀魂魄不灭,轮回永生……”
桐拂再细看,对叶纤柔,茎蔓延绵不断,确实与常见卷草云风纹不同。不过忍冬似是录于爹爹的药谱,不是一味药么?这么绣着也怪好看的。至于魂魄不灭,如自己这般辗转往复,究竟是好是坏……
“方才失态,姑娘莫怪。”他忽然出声,又恢复寻常清平声调。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连连摇头。
他替她斟了茶,“这里的膳食随意用些,会再让人送去你屋里。不过,你是如何寻到这书阁?”
见她面露慌张,他将茶盏递至她面前,“玄圃虽不大,但地势错综,迷了路也是寻常。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让你过来。”
“殿下。”身后有宫女入来,“鲍邈之在阁外跪地求见。”
他转向桐拂,“明漪姑娘且先在殿侧稍歇,我还有话问你。”
那宫女领着桐拂绕过几进书格,示意她于一处屏风后坐了,便离开。屏风后雅席桌案上,堆着书册,以牙签分作数处。西都赋、明堂诗、羽猎赋,乐府、杂诗……案上展卷,墨色犹新。
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魂眷眷而屡顾兮,马倚輈而徘徊。虽遨游以偷乐兮,岂愁慕之可怀?出阊阖兮降天涂,乘飙忽兮驰虚无。云霏霏兮绕余轮,风眇眇兮震余旟。缤联翩兮纷暗暧,倏眩眃兮反常闾……
桐拂将这几句反复看了几回,虽只能明其十之三四,但心中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时悲时喜,如长河激荡却又困顿与急漩……她忙闭上眼,敛了心神,耳边就听见外头萧统与鲍邈之断断续续的言语。
“殿下宽仁,望恕罪……随侍多年……继续侍奉……”鲍邈之哭诉声声,令人听之不忍。桐拂不解,上回所见,这内监乃是萧统最亲信之人,不知犯了何事,竟连脾气这么好的太子殿下都将其疏远?此番哭求,不知所为何事。
不闻萧统的言语,鲍邈之的声音仍断断续续传来,“……贵嫔之陵不利太子……太子位……蜡鹅……奴千辛万苦……办妥……”
她心里一沉,蜡鹅?应是经此一事风波起,太子与梁武帝终生间隙,以致之后……心烦意乱,外头言语声渐渐消寂,她盯着面前卷上字迹俊逸怔怔出神。
“可是身子不适?”
猛听他这么一句,她才意识到何时他已到了近前,忙起身,“蜡……”开口才惊觉自己是当真说不出话来,一时急得满头汗。
萧统见她面显焦急之色,手捂着颈间似有话说却苦于说不出口,“姑娘有话要告诉我?”
桐拂瞥见案上文房,急忙取了笔就欲在纸上写下,岂料手颤抖不已,竟是无论如何触不到纸面。毫尖墨汁点点溅落于纸面,如乱箭丛生,一派狼藉。
他见她面上惊惶,伸手取过青毫,出声安抚道:“莫急,姑娘定是身子尚未恢复,待休养些时日,自会好的……”
桐拂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急惶惶指着外头,无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一时心如死灰,这便如当初十七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千般心思竟是无可吐露。仿佛陷入无尽梦魇,困顿难出。
“明漪,”他并不挣脱被她扯着的衣袖,温言道,“莫怕,不会有事。方才是我的内臣,随了我许多年,十分可信。姑娘无需忧虑。”
桐拂颓然松手。
“不如……”萧统的话未说完,方才那宫女又入来,“殿下,陈将军请见。”
“明漪姑娘,先回去歇息,明日太医会再过去问诊。”说罢他引着她一同往外走,“外面的宫人会领着你回去。”
二人走至殿中,一人素袍净长身而立,见到萧统正欲行礼,已被萧统几步上前拦着,“子云不必拘束。”
桐拂见来人宽袍大袖身形瘦削,不免一惑,方才那宫女口中所说的是位将军,可眼前这位看着就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她正打算离开,不料耳边却听那人道,“这位,可是明漪姑娘?”
桐拂心里暗叫糟糕,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们识得?”萧统有些意外。
陈子云道:“去岁春,东冶山,姑娘于半山亭弹唱,引得郊行的七香车纷纷驻足,更有一掷千金只为听一曲。姑娘弹罢,将那些银钱宝物收拾了,散于山脚下流民于道。
彼时我刚巧遇见,只打听到姑娘的名字,之后建康城中再未见到过。不想,人就在玄圃。”
桐拂一颗心落地,还好不是冤家路窄。
“那是巧了,明漪姑娘今日才入玄圃。既然都识得,不如一同用晚膳。”萧统邀二人入了退室,很快膳食布下。桐拂瞧案上不过腐、笋、蕈、麸、蜜姜油豉,粥似是以粟熬成,但米似青玉,滑且美。
不过才尝了几口,就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从外头进来,前头跑得气喘吁吁的宫女被后面的人追上,“太子哥哥早说了无需禀告,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那女子手里抱着一幅卷册,裙衫华美衣袂翩翩却英气十足,对着萧统略略行了礼,立刻转向陈子云,“陈将军此番彭城战败而逃,逃得实在妙极,快与我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