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平的衣冠冢似乎比上回来更加齐整干净了一些。
余绽站在墓碑前无语良久。
这墓前有摆过香烛纸马的痕迹。
自己每次来都只是一炉香、一壶酒,并不会兴师动众。
是谁呢?
“婢子发誓,绝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旁人去!也绝对没有自己来过这里!”阿镝信誓旦旦。
所以是,师兄?
余绽蹲身下来,忍不住把手掌覆在墓前的土地上,那微微焦黑的位置。
就像是那里还残留着烈焰、鲜血的温度。
“大明白,你是还活着,对吧?
“我就说,这世上没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你的。
“你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还活着,却不来找我……
“师兄,你这是嫌弃我了……”
啪嗒。
一颗大大的泪珠滴落下来,砸在了地上。
阿镝心里一慌。
“小娘子,这里,冷……”她结结巴巴地开口,片刻又反应过来余绽不怕冷,忙又道,“小娘子,婢子觉得,好冷……阿嚏!”
“挺好的。”
余绽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用袖子擦了一把泪,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看着那片隐约印上了自己掌痕的土。
“我过几天就回幽州!你要再不来,我就跟着大伯去京城。到时候你再想高攀我,可就难了!哼!”
用力地当着师父跟师兄赌完气,余绽转身就走。
阿镝连忙追着她跑。
地上香烟袅袅。
小小的玉香炉被忘在了地上。
半个时辰后,车声辘辘。
“哦……”
“小郎,那个是……”
“那是我师妹的香炉。拿回来,收走。这么摆着纯送人的。啧啧,你看,羊脂玉的,贵着呢!”
“小郎……这种东西在咱们家,你一天砸十个家主都会觉得你砸得少……”
“卧槽你壕得能不能有点儿人性!?”
“???”
“咳咳。我师妹摸过的羊脂玉香炉,全天下能有几只?给我好好收起来。若是磕着碰着……哼哼……”
“呵呵,就怎样?小郎要怎样罚我?嗯~~~要亲手打我吗?”
“你别过来!弄月!你信不信我夜里让人给你床上塞二斤马粪……
“罚罚罚——来人,记下,罚这丫头回去后把家里所有的香炉都擦洗一遍!”
“小郎君,这香炉跟前有个掌印……”
“我看看我看看!
“这是我师妹的手……
“嗯,这丫头,看来这是没长个儿啊这是……”
“……”
余音袅袅。
……
……
幽州。
又是一年腊月初八。
余家众人沉默地围坐在桌边。
一年而已。
余家人事变换。
只有一点是一样的:小三房的主母栾氏依旧告病。
余绽平静地坐在桌边,接受着余绾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刀光剑影:
“四姐姐,你原说是三年才回来……
“我实在是没赶得及,所以就粗制了这个荷包送你,你别介意……
“照说家里的一切都是二叔挣来的,你原也不稀罕我这个……
“只这是我一针一线缝制的,咱们俩的母亲前脚接后脚,也算得同病相怜了……”
余绾从表情到动作都缩手缩脚,看得旁边几个余家媳妇都面露不忍。
尤其是余纬的妻子张氏,放下筷子,开口道:“四妹妹,杀人不过头点地……”
“二嫂。我做什么了么?”
余绽淡淡地截住她的话,问,“半个月前,我跟着二郎君一起回来。到今日整整十六天。除了每日去给叔祖请安,我可去过别处?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众人一愣。
好像,没有。
“所以五妹妹这样一副求饶的样子,她想干什么你们不懂么?”
余绽根本就不会给任何人留任何一丝情面。
妯娌几个面面相觑,渐渐地,都红了脸。然后一致将目光投向余绾,谴责。
“可是四姐姐……若等到你出手,还有我的活路么?”
余绾噙了泪,带了哭腔,“八年前你一出手,大姐远嫁、二姐病逝;去年你一出手,我娘病逝五姐出家。
“大房就只剩了我一个女子,我不赶紧求饶,难道还指望你会高抬贵手放过我?!”
几个妯娌懵懂片刻,又露出惊惧表情,转向余绽。
“六妹妹既然记性这么好,那不如一起说说,八年前的事情从哪里开始的?去年的事情又是从哪里开始的?有一回是我先出手的么?”
余绽已经很不耐烦了,“我没心情跟你歪缠。你离我远点比什么都强。”
余绾低着头捂着脸,嘤嘤地哭:“你以为我没有自请禁足么?过年呢,叔祖和我父亲都不同意!”
“好!我告病!总行了吧?余家让给你!”
余绽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阵寒风。
尹氏袅袅婷婷,跟在她后头站了起来,含笑,森然,冲着座上剩下的人点点头:“余家让给你们。”
跟着扬长而去。
屏风外头的众男子们听着,垂首无言。
余缜深吸一口气,起身,冲着余笙拱手欠身:“侄儿尚须守母孝,忝列宴席,失礼已甚。如今天色已晚,尚有功课,且乞告退。”
“说得也是。大兄宽坐。我也回去给我娘子上柱香。”余简也含笑起身,不等余奢余笙有反应,持了儿子的手,竟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了。
走了!
余笙目瞪口呆。
啪!
余奢手里的筷子扔在了桌上,面无表情:“他们父女才回来半个月,除了将商队做生意的钱都交出来,人家连屋门都不出。
“你若连这样的兄弟侄女都容不下,那我们呢?我们这吃白饭的二房是不是在你心里早就该赶出去了?”
二太爷轻声细语,但一字一句,诛心已极。
余绾在屏风后头紧紧地抓着帕子,脸色苍白地打了个寒颤。
贰氏冷冷地看着她,寒声问:“六妹妹如今可满意了?”
余绽咬了嘴唇,眼泪再度落了下来,一转脸,躲进了亲嫂嫂王氏的怀里,呜呜咽咽抽抽搭搭,小声哭泣。
“散了吧。”
余笙在外头半天无言,听见屏风后的哭声,终于疲惫开口,
“小六跟我来。”
余奢仍旧让余经搀扶着,慢慢地回房。
众人散去。
阿镝飞奔着去告诉余绽:“余主事叫了六小娘子去外书房说话。”
外书房?
正在抄经的余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在外书房外偷听到的余笙和余简的谈话。
搁笔。
起身。
“我要出去走走。”
阿镝心领神会:“婢子给您加件斗篷罢。外头冷。”
今年余绽新添置的斗篷是一件狐皮的大氅,纯黑色,黑得没有一丝杂毛,如墨夜一般。
特别适合偷听壁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