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当母亲把炖好的什么排骨汤、猪心汤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孟小白都会特意说一句:“老妈,你和老爸也一起吃吧?”
老妈的回答永远是:
“不用不用,这是专门给你做的,赶紧吃。”
“你读书辛苦,要多吃点儿好的补一补。”
“你在外面都吃不到什么有营养的,回家要多吃点儿。”
连父亲也说:
“我不爱吃那些,你自己吃吧。”
“在外面读书不比家里,家里的饭菜才有营养,多吃点儿。”
“那你妈妈给你做的,赶紧吃吧。”
如果孟小白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她当然可以当这些是无私的父母之爱,照单全收,安然受之。可她不是,她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懵懵懂懂窥见了父母的辛劳跟自己有关,已经开始想为家里做一点点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
所以,当有一天,我们猛然发现父母的牺牲可能变成白白牺牲……
比如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一落千丈的时候;又或者多年以后,你无力地发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也只能成为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也无力让父母安度晚年,更别提像儿时,父母呵护你一样去呵护他们……
这时候,往日里不知不觉在心里堆砌起来的内疚和自责就会一点儿一点儿显露出来,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最后一刻将你压垮。
在孟小白身上就是如此,日积月累之下,儿时的幸福感,早已发生了改变。孟家的父母不懂,在他们眼中,父母疼爱子女,天经地义。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吃糠咽菜,却让孩子独自享用大鱼大肉,这样的待遇,对于热爱自己父母的孩子来说,不仅仅是疼爱,更是一种折磨人的酷刑。
那时的孟小白也不懂,她只是单纯的以为,因为对父母的心疼,才产生了对自己的抗拒甚至厌恶,她不知道,自己正被父母过于沉重的厚爱,一步步推向了另一处深渊——幸存者内疚。
毕竟,当时的孟小白年纪还太小了,幸存者内疚的爆发,也还要在很多年以后,此处就暂且按下不提。彼时还是高中生的孟小白,还只是难过,更头疼,却又想不明白:父母的爱,曾经对她来说甜如蜜,为何如今她会避之如蛇蝎?
而当下的避无可避,也就成了她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不懂,全世界都在歌颂赞扬的,来自父母的伟大无私的爱,为何会让她……愧疚至此?甚至痛苦不堪?
也许是因为,她无法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如此受苦,却又无能为力?她更害怕的是,将来的自己,依旧会无力回报?
所以,她受之有愧?
既然是怕受之有愧,那……就好好努力,让自己受之无愧不就好了?
她又想起了沈木凡,忍不住心生羡慕,像他那么好的成绩,大概永远不会让大家失望吧?
不过,他又总是那么淡漠的性子,从未听他说起过家人。也不知道,如果这件事换在他身上,他会怎么做?
唉!他那么优秀,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无力报答这种问题……
而且,听人说,沈木凡的父亲是个开大公司的,常年在外,更有人说,他的父亲是常年在国外。
还有人说,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至于原因,五花八门,唯一可以信的是——幼年丧母,这是事实。而考证依据是,在学校里需要填写家人信息的所有材料里,母亲一栏,沈木凡交出的永远是空白。
莫名其妙的,一个念头忽然跑进了孟小白脑子里——像沈木凡这样优秀的孩子,才值得父母亲那么深沉的爱,而她孟小白,却无耻地得到了太多的爱。
这样的幸运降临到了自己身上,孟小白深吸了几口气,还是觉得——心中有愧。
她甚至觉得,原本应该得到很多爱的沈木凡,如今却一个人关在家里,身边只有一个保姆陪着。虽然那个张婶人很好,可是,她毕竟代替不了家人的位置吧?
沈木凡,好可怜!
而享受着一切好运的孟小白自己,好可恶!
孟小白又躲回了屋顶上的那一片星空下,那里清风明月相伴,不必愧疚,不必烦恼。只有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而不是别人的拖累。
她坐在星空下,悠悠叹了口气,有时候,连享受星空下的宁静,都会让她一不小心陷入某种罪恶感——所有人都那么努力,你凭什么自己在这里偷闲?
可她又想,这是唯一不必牺牲别人就能享受到的快乐,如果连接受这些自然的馈赠都要心怀不安,那她对自己也未免太过苛刻了。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毕竟连苏轼都说了,造物者的馈赠,大家是可以共享的。
孟小白吐出一口浊气,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陷在愧疚的情绪里了,李白曾经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上天让她降生在这个世界,那么,一定就有她存在的道理,不是还有句话叫做“存在即是真理”吗?
“今晚的星空这么美,要不?叫沈木凡也看看?”她自言自语着,等回过神的时候,右手已经自作主张拨通了沈木凡的电话,害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机扔了出去。
“喂?”电话里传来沈木凡熟悉的声音,平静,冷清。
她故作镇定:“沈木凡,你在干嘛?”
沈木凡很少听到她这么不怕死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地问:“小白?”
她立即发现了自己的语气不对,赶紧狗腿地陪笑:“是我是我,你听出来了?”
“……嗯。”沈木凡看着屏幕上的“小白”二字,张了张嘴,最后选择了沉默,其实,他早就存了她的号码,何况她的声音有些娃娃音,软软的甜甜的,辨识度很高。
“哇……”小白哈哈傻笑了几声,忽然停下来,问他,“不过,你怎么都不来学校?”
“想点事情。”
“好事还是不好的?”
“好事。”
“哦,不过,你什么时候来学校?”孟小白说完,又改口道,“我是想问,你还要想多久?”
“下周回。”
“嗯。”
而后,两人隔着手机安静下来,谁都没再开口说话,却谁都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