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这茬,萧伯心思又回到当初,饮一口酒,话匣子一打开,便是滔滔不绝。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才二十刚出头,在军中已经滚打了好几年,是个小小参将,练了一身本事,就等着有一天出人头地,一展抱负。
一天,上面突然给他拎了一个小子来,说是个好苗子,让他给操练一番,磨磨那小子的性子。第一眼看见那人时,他就觉得这么英俊的人儿应该是在庙堂内供着,怎么跑军营里来受罪,再看那孩子许是惧生,所以有些拘谨,不过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却满是好奇,一直东张西望,甚至能瞧出那小子眼里的兴奋。
初到军中的小子都这副德行,过两天就得哭爹喊娘,他也没看好那小子,虽然高可毕竟太瘦,一个男人却是那么窄细的腰,看着就不像舞刀弄枪的样,于是没好气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叶蓉儿。”声音洪亮,还不错。
嗯,怎么是姓叶的呢,他可得问清楚:“你是叶大将军的什么人?”若是亲戚可就不好办了,打不得,骂不得,可是棘手活儿。
“大人开玩笑呢,我要是和叶家沾亲带故还能跑前锋营来受罪,少说也该是个都尉,小的我这是运气好,祖上不巧就姓叶了,沾了叶大将军的光。”
萧知玉见他说的低微,想来也是,叶大将军位高权重,三个儿子也都有世袭的爵位,一氏豪门不会委屈自家子弟,何况火头军中不就有个叫叶牛的火夫么,还不也姓叶,这样一来萧知玉也宽了心,他便可放心大胆的‘照顾’。
“多大年纪?”看他那么高,应该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怎么看起来就那么嫩。
“十三。”
“多少?”萧知玉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反问,这也太小了点吧。
还以为他察觉自己谎报年龄,叶蓉儿只好老实交代:“还差两三个月才十三。”怕他不收下自己,自己就得回去面对老爷子,叶蓉儿立马装出一副可怜相,抓了萧知玉的衣袖哀戚道:“大人呐,我知道自己还没到从军的年龄,可我家穷啊,需要我这点军饷养家糊口,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五六个黄口小儿嗷嗷待哺,你就收下我吧。”
萧知玉闻言肠子都在抽,他十三都还不到,怎么会有“八十岁的老母?”
“呃,说错了,是八十岁的老祖母才是。”
“那五六个黄口小儿是怎么回事?”就算是风流如皇帝也没他这么厉害,不到十三就五六个娃他爹。
“那是我弟妹。”叶蓉儿心虚道,还好他没全照评书里的落魄人那般说家里还有七、八个老婆要养,要不可毁了。
萧知玉虽不是什么聪明人,也知他在说谎,也不去捅破,遂答应收下他,心里却想的是,这小子,脑子不大灵光呐。
叶蓉儿能吃苦耐劳,训练也比别人要重的多,倒也没让萧知玉犯愁,可是来军中磨的不仅仅是体力,还有性子,这一点叶蓉儿吃了不少苦头,怎么说他也是叶家的小公子,天生就有着傲性,不愿屈服于人下,他武艺本就出众,不少人嫉妒就合伙儿欺负他,他也倔,天天和一帮人打架,在军中惹是生非,就萧知玉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好端端一个俊俏的小子天天都是鼻青脸肿的,还有好几次被人扔茅坑里,想着就觉得臭……
叶蓉儿入伍还不到一年,湖海就南下滋扰,几场惨烈的战斗下来,前锋营的先锋官阵亡,临阵前上面给了命令,前锋营内谁能取湖海先锋的首级,谁就是新的先锋官。
叶蓉儿完全有这个能力可以取到先锋印,在别人都集中进攻主力的时候,他却突然领着小队攻击敌方侧翼,不仅减轻了己方薄弱环节的压力,减少己方的损失,还在他的带领下重创敌人侧翼,使得湖海两面受敌,顾此失彼之下,得以让己方主力突破防线。
那一仗打得漂亮,一战结束后萧知玉斩了对方先锋被授予了先锋印,负责侧翼攻防的将领和士兵也受到奖赏,独叶蓉儿被治了个擅离职守之罪,要以军法处治,众将求情才免了叶蓉儿的死罪,改为罚他一百鞭子。萧知玉觉得大将军一向赏罚分明,叶蓉儿就算没有听命行事而临时改变进攻路线,但他的功绩也可以将功折罪的呀,那时的萧知玉不明白为什么大将军会罚的那么重。
他身为叶蓉儿的督导理应他亲自行刑,犹记得那时还是二月天,气候寒冷,他卸了铠甲只穿了单薄的黑袍立在刑场上,他笑着说:“萧大叔知道我冤枉,就免我下跪罢,我站着一样受得起。”
“你这个笨蛋。”萧知玉拽了叶蓉儿的衣襟就是一通乱骂,“干嘛不听命令行事,你以为少了你这个逞能的熊玩意儿这一仗就会输吗?你知不知道一百鞭子也会要人的命!臭小子。”
他当然知道不会输,他家老爷子所布之局又怎么会那样不济,但是“我这样做减少了损失。”保住了负责吸引敌方兵力的一部分先锋营士兵。
“还不知悔悟,行刑。”叶瞻低喝一声,亲自监督行刑。
萧知玉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狠心抽下去的,鞭子是三股牛皮拧成的麻花鞭,鞭杆短,鞭梢长,又在盐水里泡过,软的像浸水的面条,抽在人身上却是力度倍增,鞭鞭入皮入肉,像火烙刀割一般,能疼的人半死,却不会伤着筋骨和内脏,伤个皮肉个把月就能痊愈,若是伤了筋骨内腑,没有百日的功夫绝对见不了起色,所以军中鞭罚居多。
叶蓉儿后背模糊了一片,鲜血从裂开的口子处汩汩而出,四周的地上还有不少被鞭子带出的零星血迹,这一幕让四周的兵将看了心酸,叶蓉儿背对着众人,他们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没有听到他哼一声。
鞭刑过了大半,直到叶蓉儿的左臂衣袖被抽离,后背上的衣服就只剩布条,一些带血的布料似败叶般落于地上,同在观刑的安平侯实在看不下去向父亲求情,说念其初犯,他应该已知过错,让父亲就此罢手。
叶瞻也不忍,毕竟是自己孙子呐,于是顺着台阶下,问叶蓉儿认不认错,心想他若老实认个错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他,哪知叶蓉儿也是牛脾气,死倔道:“不认,我没有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