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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息悯在万丈霞光中醒来。
她已许久未能如此安稳的睡上一觉,心满意足的同时,几乎舍不得睁开眼睛。
绚烂的朝阳刺的她的眼睛生疼,但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挡,已经有一片阴影将她的脸笼罩其中。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想要躲开。
“我从未见你睡得如此香甜,是做了什么好梦吗?”
熟悉的声音,让她埋在沙子里僵硬的身体稍微舒缓。
她的眼睛眨了眨,盯着蹲在自己身边,把脸凑上来的白盏。
“殿下不是在饶府喝酒吗?”她朦朦胧胧的想起。
白盏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哪里还有当朝太子的稳重模样。
“这酒嘛,半夜就喝完了,但饶家的小姐来向我告状,说太子妃抢了她的马,跑了。我心想我怎么也是堂堂太子,太子妃跟马私奔成何体统,就连夜带着人追你来了。”他说完,便笑嘻嘻的把脸往息悯面前凑,“怎么样,感不感动?我的太子妃。”
息悯白了他一眼。
白盏见息悯压根不领情,起身,拍了拍粘在衣衫上的沙子。
“你们,”他指着离得最近的两个禁军,“给我挖个坑,把我给埋了。”
两个禁军面面相觑,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只好僵持在原地,一副为难的模样。
息悯从沙堆里坐起来,她看上去灰头土脸,不同寻常的狼狈。
“殿下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别看这大漠景致壮阔,沙子底下有什么毒蛇毒蝎尚且不知,若是殿下贵体有损,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白盏顿悟似的点头,像个乖乖听老师说教的学生。
息悯总有一种自己被他耍弄于股掌之间的怪异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与昨日一样,白盏伸出手,息悯却是扬了一把沙,硬生生将白盏逼退了两步。
“殿下既是宿醉,便该回驿馆歇下了。”
息悯站起来,抖落遍身的沙砾。
两人并肩站着,离得最近的禁军也至少有五步远。
白盏刻意歪了歪身子,凑近她。
“看太子妃的意思,是不与我回驿馆了?”
“殿下此行是为代陛下视察军务,昨夜我与饶家小姐登上城楼时,士兵毫无规矩,聚众饮酒赌博,若来日有敌来犯,此等兵士如何守城,若失垚左,岂不失我丹颐大国的颜面。”
白盏讶异,“当真如此?昨日饶大人还向我讲述边关军士如何艰苦,如何勇武,若真如太子妃所说,这军是该治一治了。”
“殿下英明。”
息悯的声音冷淡,奉承之语听来如同冷嘲。
白盏只当听不明白,心情大好似的,竟当着众人的面将息悯拦腰抱起,牢牢禁锢在怀里。
息悯挣扎无果,反倒是被男子的手臂更用力的锁住。
白盏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坏孩子,嘴角的笑藏也藏不住,他的头微微往前凑,在息悯耳边低语。
“太子贪图酒色,是太子妃英明才对。”
大逆不道的话,但尤其顺耳。
白盏高呼一声“回”,将息悯抱上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向着来时的城池行军。
饶杉月其实一直站在禁军围起来的圈子外。
她看见阳光落在熟睡的女子的脸上,她看见尊贵的太子深情的目光,她看见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她看见太子满是温柔宠溺的神情把太子妃抱上马车。
她忽然就觉得昨日那些人说的没错,这两人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抱怨那些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这哪是不和?根本就是羡煞旁人呀。
她不禁为自己的前途开始担忧了。
整治军务的事把白盏困在了军营里,丹颐虽然没有女子不能入军营的规矩,但息悯避嫌似的故意躲着,空闲时不是出城策马,便是在驿馆里闭门不出。
因此饶杉月也只有每次息悯到饶府借马时能看见她,两人再不若登上城楼看风景那一夜亲近。
而那段日子饶杉月因跟着饶世安常常出入军营,几乎日日能见到白盏,两人渐渐熟络,她也日渐对这位温文尔雅又幽默风趣的太子殿下倾心。
但两人始终止于礼,再加上白盏对息悯十分在意,饶杉月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机会嫁入东宫的。
半年后,息悯被召回京城,白盏则是继续留下做他的逍遥监军。
又过去一年,中秋月圆之夜。
饶世安在府中宴请白盏,席间,他将女儿推出来,提了一门亲事。
东宫已有正主,白盏要纳妾他父皇自然不会管,息悯面冷心善,不像是会为难人的主儿,饶世安正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决意先将饶杉月送入东宫再说。
饶杉月自是愿意的,她倾心白盏,也愿意拉父亲一把,唯一的担心,大概是怕白盏会为了息悯拒绝。
但当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站在父亲身边时,白盏答应的十分爽快,就像早早等着一般,她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开心。
新婚之日,无锣鼓喧天,无红绸喜宴,甚是冷清。
纵然平日里饶杉月骄纵惯了,城里无人不敬她怕她,可这到了自个的大喜日子,她也免不得紧张。
但当心爱的男子捧起她的手,满目深情氤氲如水波,她便什么也想不得了。
因而当白盏对她说,“谢谢你,杉月。”时,她忘了问,谢从何来。
玉归七十一年,白璞崩殂于祭祖途中,恰与鸣珂帝祭辰同日。
白盏临危受命,荣登大统。
举国缟素,然国不可一日无主,三月后,登基大典如期而至。
饶杉月一直认为自己对息悯是敬重有加的,她曾见过那女子的风姿,自知不如,便只能日日仰望。
可登基大典上,她看着帝后携手登上大殿,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丝怨。
东宫十年,她见证了白盏与息悯之间表面相安无事,实则争斗不休的事实。
垚左的经历,仿佛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因此当她的心爱之人至此一生都只能与别人执手,哪怕是死,也是与别人同葬,她如何能不怨。
后宫中的日子,让她隐隐察觉出帝后关系的不寻常之处。
息悯常居京外的行宫,白盏对此绝口不提,甚至有好几次拐着弯要她闭口,不要多管闲事。
日子过得好歹还算安逸,丈夫相敬如宾,儿子温良孝顺,息悯只是心底里的沉疴旧结,渐渐无足轻重。
可灭门之祸来的毫无预兆,满门荣耀在一夜之间蒙尘,却不知罪是何罪。
饶家老小被送至午门外斩首之日,饶杉月心如死灰,在冷冷清清的雀灵宫中独坐,等一杯鸩酒。
但她没等来鸩酒,只等来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息悯独自前来,音容相貌,与当年大漠孤烟下策马而去的女子无甚区别。
“是我对不住你饶家。”
息悯的手掌在她面前摊开,上面躺着那枚要了她全族性命的血玉。
饶杉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白盏因一枚血玉屠戮饶家整族,却是与息悯有关。
愤,怨,惧齐齐出现在她心里,饶家上下的脸如一层黑布蒙住她的眼睛。
“我要你给我全族陪葬!”
她那时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随手抓起桌子上空了的果盘冲向息悯,细致描摹过的青花瓷器应声而碎,血顺着息悯的额头滑过眼角,最后滴在饶杉月抓着息悯衣领的手上,像眼泪。
“我答应你,以此身祭你饶家满族,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息悯用力扯过饶杉月抓着她领子的手,将沾了血的玉放在她的掌心。
“如果你想保住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想保住你饶家最后一点血脉,就好好的活着,最好长长久久。”
“你到底想做什么?”饶杉月看着手中的血玉,双眼泛红。
“盛世太平。”
息悯转身离开,在饶杉月眼里,她是在走向宫墙外的夕阳,走向万丈霞光,在绚丽中留下黑色剪影。
饶杉月听了息悯劝诫,主动脱去贵妃服制,手捧中宫凤印,向白盏请罪领罚。
几日后,她奉命往金泰镇,在念慈庵出家为尼。
饶杉月本是心如死灰,但数月之后,有一小队禁军从宫中带来一个孩子,并将她请入山中清心庵,从此与世隔绝。
那个孩子名为旻,取秋日天高澄明之意。
大约又过了半年,饶杉月才知道息悯失足坠湖,早已身死的消息。
大仇得报,她却没有想象中快意。
家族罹难,故人不再,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