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有幸参与主帐会议的家伙们，正用惊叹的语气，重复着她曾说过的那些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她说，善战者无赫赫战功；她说，打仗不是靠蛮力，而是靠脑子；她说，信她，就能胜……
所有的一切仿佛尽在掌握中，就连谢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对方良多！
他颓着肩膀，牵着马，亲眼见证对方运筹帷幄、所向披靡，还有什么可怨可恨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不自量力罢了，他一边走一边自嘲的苦笑，笑着笑着，却逐渐变成发自内心的笑！笑得畅快淋漓，笑得毫无芥蒂！
他们赢了！真的赢了！不但守住了金鹰岭，还活捉了昆肇！这是何等大功啊！？
他们身后那万千百姓终于不用再遭受生灵涂炭的痛苦了！这么想着，谢东也不知此刻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境，是怨愤是嫉妒还是佩服亦或是……羞愧！
总而言之，看着近在咫尺的主帐，他想的却是如何夺路而逃，远离这里，远离这个人！
就在这时，主帐内突然传来喧闹声，似乎隐有女子压抑的哭泣声，让他觉得胸口仿佛一揪，身体下意识的做出反应，将手中缰绳甩给帐外小兵，抛开杂念，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只见身为主帅的秦大小姐正狠狠揪住侍卫长七喜的衣领，厉声问道：“人呢？我问你，人呢！？上阵之前，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你又是怎么回答的！你倒是说话啊！”
七喜满身狼藉，身上的银甲早已稀稀拉拉不成形，如同行尸走肉般跪在大帐中间。军中众将领全都表情讪讪，此时纷纷出言劝解，眼眶都是红红的，显然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上阵前，主帅嘱托，无论战况如何，都要末将以性命护住世子安危！末将表示，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会守护好世子！但……战场局面变幻莫测，世子……世子心存死志，末将无能，愿，愿去地下继续追随世子……”
说完，这烈性侍卫竟然反手就准备持剑抹脖子，看得众人是心惊胆战，幸亏帐内众将都身怀武艺，此时几个统领同时出手制止，剑锋虽然割伤那侍卫的喉咙，但好歹伤口不算太深，不至于危及生命！
经此一闹，原本情绪激动的秦大小姐反而平静下来，没有战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反倒像是普通的闺阁女儿家，骤闻兄长噩耗而难以承受的模样。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缓缓走出营帐，走向此时摆满尸体和棺椁的演武场。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众将士哪里放得下心，又担心僭越，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
老天爷仿佛也感受到少女此刻悲怆的情绪，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骤然如同孩儿脸般狂风四起、乌云蔽日，仿佛连天都在为一代少年英才的陨落而落泪。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雨幕之中能见度很差，身着黑甲的少女静静看着一排排漆黑的棺椁，就在众人以为她会不管不顾冲过去，然后一个个开棺查验时，少女的身体却陡然一软，跌坐在地上……
众将士心中一阵怜惜，此时的她方才让众人意识到，为了保卫金鹰岭，为了守住西城最后一道防线，眼前的少女先后失去了可以依靠的父亲和长兄，而此时纵然她背后还有整个西关侯府，但阖府上下除了还是稚童的幼弟，已无人能够支撑门楣……
谢东不忍继续想下去，率先一言不发的跪了下去，紧接着周围的将士们全都整齐划一的跪在大雨之中，跪在为了守卫家门而英勇献身的英烈面前。
“谢统领，对于死去将士的抚恤由你……和你背后的谢家负责支持，你可有异议！”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谢东抬眼看到面色苍白的少女用审视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鬼使神差般，他下意识就点了头，这一刻他似乎早已忘记自己身上的家族使命以及曾经那些汲汲营营的念头，唯一所想便是想要为她，想要为那些死去的人做点什么……
***
清冷的主帐内，原本宣称身染沉疴的凡笙此时正抱着捧炉，裹着大氅十分没有形象的跪坐在床榻之上，手中还捏着行军需要批复的公文。此时在身边照顾她的便是日前方才随大军赶到的侍女美莲。
或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美莲的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看着自己主子清减的身体以及黯淡的容颜不由敛目垂泪。她方才到营地便已听闻‘世子’陨落的消息，整个人如坠冰窟一般，回到主帐后看到昏迷不醒，浑身高热的主子，差点又吓出另外半条命来。
好在无人之时，原本“昏迷不醒”的主子伸出作怪的小手在自己腰间掐了一把，才让她勉强压制住狂跳的内心。
“你，你们……你们太坏了！差点没吓死我……”
知道事情始末的美莲流着泪，不敢埋怨主子，便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自家兄长身上，可怜的可栎除了忍着还能如何，搂着自家哭成泪人的妹妹。原本彷徨、不安的那颗心，仿佛又落回原处。那种不用再假扮其他人的落差感，让他一时之间心绪有些复杂。
“主子，歇歇吧！您还真把自己当男子了，瞧瞧您这身子都被您自个糟践成什么样了！？”美莲哽咽的埋怨道，赌气的将熬好的汤药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顺手抽走了凡笙手上的公文。
通常情况下，面对自家美人儿的娇嗔薄怒，凡笙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美莲这才转怒为喜，盈盈跪坐在凡笙身边，替她试了一下药温，抬手准备伺候她吃药，却被对方直接抽走药碗，捏着鼻子仰头就灌下肚子。美莲眨巴着眼睛，半晌才回过神：“主子，给，给你桂子糖！”
“有糖你不早说，苦死我了！”
“谁教您不管不顾仰头就往肚子里灌啊？”俏丫鬟没好气的摇了摇头。
“那也比你一汤匙一汤匙喂要好，感觉像在凌迟……”凡笙翻了个白眼，裹紧大氅，怎么没来由感觉周遭一股凉意呢！？她讪笑着缩了缩脖子，看着一脸怒意的俏丫鬟，弱弱的伸出小手拜了拜。
“主子……您这说话也太口没遮拦了，若是被老夫人听到……”美莲无奈的叹了口气，主子虽然心思缜密，擅于谋断，但这性子终究还是像个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