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屋”的,是一位个头极高,眉目朗清,斯文至极的藏衣男子。我虽没有见过,但瞧见莞映雪漠然转身,愕然惊神,又突然浑身颤抖,连忙埋头缩进墙角的样子,我心中已然明了。
只是,宫琛,你无需这般。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唤他过来。
我望着前方身姿笔挺的男人,锦白长袍,端庄傲立,如此耀眼夺目,想起瑄星的话,心却是更疼了。
看着角落里的莞映雪,像是一只被人穷追猛打的过街老鼠,又不免敬佩起她。
她,曾一身荣光,只为与他并肩同行,甘堕地狱,只为让他前路无阻,如今舍命相抵,只为在这异国他乡,护他余生安然顺遂……
可我,却自始至终,都在挥霍着那个人的寿命,在这个世界上偷生……
这般想着,当手中再握到那桶子的残片时,我竟在心底自嘲的笑了。料我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只尿桶的作用还真是大呢……
莞风然眉头微蹙,却很快舒展。
他似乎对这一幕早就做了心理准备,高挑的身段怔了怔,但还是在瑄六侧身让出一道后,朝还在不断将脸埋在双腿间的莞映雪走去。
宫琛知道,能让莞映雪这种人肃然惊悚的,这世间唯有一人。
便是萧旱这位质子,莞风然。
这也是,对她欲要杀我的报复。她如此在乎他,又怎能让他瞧见她如今这副鬼样子?
诛人不如诛其心。这便是宫琛想要的样子。
此时,莞风然单膝跪在她面前,衣衫在地上铺成了半朵花。
莞映雪使劲儿地往墙角钻,恨不能将那墙钻透了,好让自己埋进里面,或者找个有缝儿的地儿逃出去。
是以,就在莞风然的手快要碰到她肩膀时,她惊恐地一声大叫,起身就往外跑。
莞风然的身影在颤抖,怫然一声大吼:“善儿!”
只此两个字,那狼狈又可怜的莞映雪突然便僵住了身子。
“滴答……滴答……”她那只受伤的手还在滴血。
莞风然不由分说,将里衣缎子一扯而下,快速走到她跟前,一言不发。
他重新跪下,在她受伤的手腕上缠上那临时扯下的“绷带”,临了还漂漂亮亮地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待他站起后,又从怀中抽出一张手帕,想必是要为她擦脸。她却仿若要被毒蛇撕咬,猛的倒吸一口凉气,歇斯底里的大喊,“不要,不要找我,我不是……”
说着,又重新找到了个安全的角落,彻底将自己那侧受伤的脸腌在了墙上,似乎那样,他就看不见,瞧不出……
她的眸子满是惊恐,既可怜又可悲。
“不要再跑了!”莞风然轻喝,带着无奈与痛心!言毕,他双目颤动,似乎是滑下两道泪痕。
这样的他又吓着了莞映雪,她的身子陡然一振。良晌,竟一步一步又埋着头重新回到他身边。
她在囚衣上蹭了蹭自己手上的灰,颤抖着用那只没破的手去抹他脸上的泪,可似乎手上还是有什么东西没有擦干净。
她摇着脑袋,低声抽咽,道:“对……不起,然哥哥,我,我……弄脏你了。”
莞风然却是温和的扯出一缕笑意,唯恐再吓着她,像是在安慰不慎掉进泥潭里的小妹妹,细心地为她擦试着脸上的眼泪,在碰到那被宫琛剑气所刺的伤口时,又轻轻柔柔地问她:“疼吗?”
我总算是看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意如春风十里灌满树梢。她道:“有然哥哥在,善儿不疼。”
莞风然摸着她的头,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宫琛脚下,这一幕吓坏了刚刚镇定的莞映雪。
她反应极快,伸手就要搀他起来,可却被他反手抓着臂膀,一并拉着,跪了下来。
他望着宫琛,道:“兄长为父,善儿自小由我教导,如今铸此滔天大错,是我之过!我不求绕她性命,但请让她体面一点走。”
宫琛“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须臾道:“本王子请你来我天朝做客,本意亦是如此,但她偏偏执迷不悟,动了不该动的人。风然兄,若是你当如何处置?”
我瞧不出莞风然的神色,却眼看着他突然起身抓起宫琛的手,将那把凛冽长剑的剑锋直对上了自己的右腿,一刺一拔,快得空中只留下一道剑影划过!
“然哥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登时在这幽暗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响震回荡……
那条被刺得腿犹如一个烂柿子烂在腿上,鲜血长流!可他却对着瑟瑟发抖的她含笑摇头,而后望回宫琛,道:“如此,琛长王子可还满意?”
宫琛沉默许久,道,“你可知被我这冥尘剑刺中,你这条腿,怕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言罢,他一声叹息,却是对着自始至终都未出声的瑄六道,“瑄儿,送他二人出去吧。明日,再去他那处送棺、请人。”
莞风然闻言,郑重地对着宫琛行了一记君子礼。而后,望向我这处,又是一礼,道:“舍妹之过,来日莞风然加倍偿还,得罪了。”言罢,他拉着已经彻底崩溃呆滞着的莞映雪,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瑄六领命,亦是对着我与宫琛拜了一礼,匆匆跟去。
似乎是完成了一件很大的心事,宫琛再回过头时,脸色比方才来时明显差了。应是瞧出了我担忧他的心思,便舒心一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们回家吧。”
说着,就要去抱我起来。
可我有事要说,便截下了他掼到我腰际的手,道:“陪我坐坐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他目露疑惑,却也没从我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只是问:“在这里吗?”
我点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笑得一脸俏皮:“嗯,纪念一下你从坏人的手中将我救下,也纪念一下我的第一次牢狱之旅。”
虽说是被我半拉半就勉强坐下的,但在我将脑袋靠上他肩膀时,他还是很附和地挺了挺脊背。
我道:“宫琛。”
他没有做声,似乎在等着下文。
我道:“宫琛,对不起。”
似乎是觉得这般正经约谈的我,不应该开口便是如此。他拧过了脑袋,想要看我。却被我突然挣脱坐起,责备他:“不许窥探我的心思,我想说给你听。”
他一挑长眉,眼底是道不明的光亮,挺鼻薄唇,脖颈修长,长得真好。
他俊俏异常的脸上划过一丝红霞,而后重新坐直了身子,喉间“咔咔”咳了两声,掩住尬意。
我不由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重新靠在他的长臂上,道:“宫琛,我喜欢你。”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又一次救了我。不过……”
“不过,我不怕死……”
“我怕的是,不能死在你身边。不能……”
“在临死之前,看你最后一眼。”
我说:“宫琛,对不起。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明知道……这么做会让你痛苦一生,可我还是做了……”
喉间淹过一丝腥甜,“噗……”的一声,却还是喷在了那一片锦白之上。
对不起,我想忍住的……
他愕然惊醒,看着我胸口那块被我准确无误插入的桶子碎片……
我终于瘫在他的怀里,看着他颤抖的唇,怔红了的双眼,看着他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出,却只能僵在空中,青筋暴起。
可是,我只能这样了,只能狠心地将那恶心却也还算锋利的东西,不动声色的插进那要命的位置。
我是个护士啊,要想求死成功,还确保不会被救活,简直太容易了。
我费力地伸出手,摸上那长眉朗目,挺鼻薄唇,似乎还碰到了什么……
我扯开嘴角,笑着:“所以,你这个人人敬畏的大将军,就迁就一下我这个弱女子吧。别哭……”
“别哭,哭了……就看不到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没有多少再开口说话的力气了。所以,你一定不要哭……
……对不起……宫琛。
临死了,还要让你承受这剜心之痛。
对不起。
“可是,我宁愿让你看着我死……也不想让你死在我前面。因为这种痛,我承受不起……”
但你不一样啊。这里是你的家,有你的兄弟们,有你的王父,还有这天朝的百姓……
他们,都需要你……
可我,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除了你,没有人会需要我。
我说:“不要哭……你若再哭下去,那眼前有了屏障,还怎么看……看清我的心?”
你不要哭……我不疼。
我也不怕死,但我怕看着你死。
说不定,说不定我就回去了呢。
那样,我也还是活着的。
只是,只是那里没有你……
只是没有你……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