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恒不想再看她,转身便走,脚步匆忙,甚至打了个踉跄。
祁妃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脸上表情淡漠,忽而,笑了下,道:“你瞧,他终于有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了!”
贴身嬷嬷安慰道:“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左右都翻不出您的掌心,您不必放在心上。”
祁妃吐了口气,道:“是,我不担心。我答应了他就不会动手,即使动手也不会是我,还有,我想看看在时间面前,在怨恨面前,这爱还能保持多久?哈哈……”她笑了起来,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亭子里一个红泥火炉,闪着温暖明亮的红色,石桌上胡乱地扔着几个酒壶,脚下还有几个,几碟小菜已经不冒热气,远远地站着几个打着伞的宫人,如一个个冰雪雕塑静然不动。
西凉恒扬起脖子,将壶嘴对着嘴往里灌,一股清冽的酒水顺着他优美的下颌沥下,濡湿了衣领。
段无筹则坐在他的对面,淡淡地看着,在对方又抓起一壶酒时,他按住了酒壶,声音清冷,道:“你想灌死自己吗?”
西凉恒瞪着他,血红的眼珠子,发狠道:“你敢咒我死?!我要砍了你的头!”他喘着气,摇晃着站起身子,指着对方,“你忤逆我!你敢忤逆本太子?!……呃……”他打了个酒嗝,一屁股又跌坐了下来。
段无筹微微皱眉,道:“你这又是何必?很久以前你就应该想到,你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略沉,带着莫名的情绪,“你给了她希望,却将她拖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西凉恒楞忡了半晌,脸色发红,嘴里呼出酒气,眼神迷离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我以为我可以的……我可以保护她,”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只是想爱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难?为什么?……”
段无筹道:“因为你是太子啊!至高无上的太子,未来的皇上,你该爱什么样的女人,该做什么样的事情,他们都帮你计划好了。”
西凉恒怒道:“谁?是谁?谁敢指使本太子?我要砍了他的头,所有人的,我都得砍了他们!……”他胡乱挥舞着手臂,突然看到对方眼底的怜悯和讥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了下来,嘟哝着,“可是,我杀不了他们,杀不了他们……”
段无筹站起身,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他架住他走出亭子。
一个太监过来撑起了伞,雪地上留下一溜脚印。
走到半截,西凉恒挣扎着,道:“去别馆,去别馆。”
那太监为难地看着段无筹。
段无筹叹气,道:“好,我带你去。”向那太监看了眼。
那太监退后,低声道:“太子醉了,回宫睡下了,奴才伺候着。”
段无筹满意地点头,拖了西凉恒往另一个方向走。
别馆的灯依然亮着,窗纸上映出一个清瘦的身影。
西凉恒酒醒了些,他木木地站在窗户下,一眼不眨地,贪婪地凝注着那个人影。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不一会儿他变成了一个雪人。
良久,他的指头颤巍巍地抚上窗纸,抚上那影子的唇,鼻子,还有脸……一点一点地,生怕惊动了对方。
对方像是有所察觉,身影僵直了下,随即急促地离开,影子大幅度地晃动着,让他的手落了空。
他心头酸楚,门,近在咫尺,脚下却像坠了千斤的东西怎么都移不开步。良久,他声音喑哑,饱含着痛苦和歉疚,还有无奈,道:“兰儿,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那影子不动了,片刻,幽幽地一声长叹,葛兰眸道:“你何必再来?这些话以后也不必再说。”
西凉恒心如刀割,在这些天关禁闭的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担心,不思念,但是却踟蹰着不敢相见。他应了她,应了她保她周全,应了她许她生死不渝,但是,到了末了,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凭着母后的宠爱想要给她一个名分,却被无情地拒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受到欺侮,自尊被践踏在脚下。他害怕见到对方或许是冷淡,也或许是哀怨的眼睛。
他将头抵在冰冷的墙上。
里面安静得只听见烛火燃烧时轻微的兹兹声,外面雪花飘忽着,越来越大。
又是一声长叹,葛兰眸道:“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西凉恒道:“你说。”
葛兰眸道:“若是孩子生了,女孩儿便让她出宫,我保护不了她们,能做的就是尽力让她过得快乐些……”
有咸咸的,温热的液体流到嘴边,西凉恒哽咽道:“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兰儿,你再忍忍,再忍忍,我会有办法的……”他一遍遍地说着,像是要确定。
葛兰眸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为了孩子我也一定会好好儿的,你去吧,只要你心里记着我便好……”
“嗯。”西凉恒应着,再看了眼那身影,万分不舍,带着悲伤踉跄着去了。
里面安静了很久,烛火忽闪了下,葛兰眸道:“可以进来坐坐吗?”
悉悉率率地,段无筹从一棵树下跳下,看着半掩着的门迟疑了下,举步走了进去。
一抹橘黄色的灯光温柔地包裹着那个人儿,如瀑的青丝仅仅用一根木钗挽住,容色如玉,气质娴雅,身上盖了件绒毯,腹部鼓起。
空气是暖和的,带着淡淡香味,不知道是焚了香料,还是那人身上独有的味道。
灯光下,她那湛蓝的眸子如宝石般晶亮剔透,看着他,轻轻一笑道:“我现在很容易乏,所以失礼了,段公子莫怪。”
段无筹没有说话,他自然地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声音低沉,道:“为什么不见他一面?”
葛兰眸笑,有点讥讽,道:“见他何用?向他哭诉,还是埋怨?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只怕他都不愿意再来了。”
段无筹不由抬眼去看她。
葛兰眸笑容浅淡,纵然脸色苍白也掩不了她那绝世的风华,她道:“我与他两情相悦,山盟海誓,到头来,不过如此。”
段无筹嗓子有些干,道:“他,他是迫不得已,你该知道,为了你,他……”
葛兰眸止住他,道:“他做的,我能猜到,我相信他许下的承诺是真心的。只是,他做不了主!”她神态安详,“我知道我肚子里是双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段无筹像是被针扎了下,瞠目。
西凉恒回宫后,除了自己不相信任何人,隔一段时间来给葛兰眸把脉的老大夫也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知道对方怀的是双胎,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四人而已。
但,老大夫并不能确定男女,想来也没有哪个医者能确定男女胎儿,可是,对方却很笃定。
葛兰眸笑了下,蓝色的眸子微眯,道:“或许你不相信,有一天,我突然能看到我将来的一些事……我的儿子会留在葛国,他会受很多苦,但是会长大。至于女儿,”她有些迷惘,“我却看不到她的未来,在她的面前是一团迷雾。”
段无筹声音艰涩,忍不住道:“那你呢?你会如何?”
葛兰眸歪着头,难得一点娇俏,道:“我么?我会死,即使不是死在难产,也会死在不久的日子里。”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是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段无筹跳起来,喘气道:“你,你既然能看到,你不能……”
葛兰眸道:“我改变不了,这是劫数,就像我明明知道来到葛国是一条不归路,但是我不得不来。”她的蓝眸里闪过丝悲哀,“人生便是如此,明知道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无论是尊荣还是低贱,最后都是慢慢走向死亡,却依然想要博一搏,争一争。”她笑,“我也是,我想争我的人生。”
段无筹好久都没有从惊震中醒过来。
葛兰眸低低地道:“可惜,我只能看到我自己的,却看不到别人的。段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段无筹道:“你说。”
“请我的女儿离开。”
段无筹皱眉道:“太子已经答应了你。”
葛兰眸摇头,道:“我不相信他,我只相信你。我看不到我女儿的将来,但是我有种预感,她离开葛国会对她的兄弟有助力,他们姐弟会有重逢的那一日。”
段无筹无语。
如果真的葛兰眸所说,她会生一对双胞儿女。对于葛国皇室来说,无论生母的地位多么低下,孩子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无论葛兰眸是生是死,依着她的身份是不可能亲自抚养的。男孩会被交给一个有妃位的嫔妃,会遭遇冷漠和欺侮,但是,依着西凉恒对葛兰眸的爱和歉意,他会尽力保护这个孩子平安地成长。
而女孩的去留则随意多了,没有父兄和母亲的关爱,即使长大也是被皇室用来联姻的棋子而已。还有一点,若是男孩想要行不常之路,一个没有助力的姐妹可能是个累赘。
不得不说,葛兰眸看得很透彻,想得也很远,这一点就连段无筹也是惊讶并钦佩的。
对方的眸子蓝湛湛的,有着莫名的冷意和无尽的幽深,神色淡泊沉静,在灯光中恍惚朦胧,仿若转瞬间便会消失。
他心跳加快,撇过脸,慢慢地道:“我会尽力。”
葛兰眸笑了,美得让人窒息,她闭上了眼睛。
段无筹顿了片刻,转身走出。
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暖黄的灯光,留下一片寒冷寂寥的天地。
他扬起脸,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冷的,让他头脑为之一醒,微微地,他自嘲地一笑。
过了两日,葛兰眸以才人身份被接回了东宫,被安置在最僻静的芜花院,除了红蓼仅有一个宫人和一个聋了耳朵的老太监伺候着,再无他人,这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葛兰眸却舒了口气,无论如何,这是个自由独立的空间。
自始至终,太子妃和其他的嫔妃没有涉足这里,好像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
至于西凉恒间断来了几次,却始终不曾见到葛兰眸,葛兰眸传话道,他好,她便好,孩子也会好。
他怅然若失,却又有种释然,更多了怜惜之意。其实,真的面对对方他不知道该怎么自处,这是一种矛盾的纠结。
他现在要做到,就是努力去做个好太子,假以时日,他会实现他的承诺。
这其间,十公主来过几次,彼此相处还算和谐。
段无筹也来了几次,只是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远远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