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葛兮能在短短的三年里迅速崛起,综合国力得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西凉昊功不可没。但是,她坚持要给西凉昊一个堂皇的身份,那就是回归葛国,坐上那个龙椅,这是她能给对方最好的。
偶然她想起,依着西凉昊的聪慧敏感,他一定猜想到什么,却固执地不愿意去面对和相信吧。
她拢了拢衣襟,入眼处是雕楼画栋,金碧辉煌,却空旷冷寂,不禁轻轻叹息一声,慢慢走在宫道上。
落英默不作声地紧随在后,一路上太监宫女都低了头,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听到有轻轻的啜泣声,抬头看去,却是数十个嫔妃模样的人哭哭啼啼地走着,押送的侍卫满脸的不耐烦,不时低斥一声。
为首的是个高大清俊的汉子,正是当时给葛黎递信的江大人。他本来就是段无筹留给西凉昊的人,如今西凉昊得了势,自然重用他这般的人物。
而这些人多年蛰伏,或是郁郁不得志,今日终于能扬眉吐气,那眉眼间舒展开来,像是拢了一寸阳光。
葛黎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妃子的身上,与那些哭哭啼啼的妃子不同,她脊背挺直,嘴唇紧抿着,虽然落魄却难掩住她绝色的容貌,清高孤傲。
葛黎抿唇,段家还是将段八娘送了进来,不知道她可曾后悔。略一思忖,她淡淡地道:“把这个妃子留下。”
落英诧异。
从葛兮侵入瞿州关卡开始不过十日的时间,葛国便匍匐在葛兮的铁蹄下,西凉铮穷途末路,竟然用毒酒鸩杀了太上皇和多名有份位的嫔妃,并且用毒烟杀害文武大臣,其心,其手段真正是毒辣狠戾至极,最后从观星台上坠下摔死,未得善终。
在发兵之前,葛黎和西凉昊未雨绸缪,买通太上皇身边的人将他换出,才保住了他的性命;至于那些嫔妃大都中毒而死,留下的都是些不受宠的,其中这个段氏芙妃是个奇迹。
据说,当时在夜宴中西凉铮赐的毒酒她尽数吐在了衣袖中从而幸免遇难。然而根据祖训,无论是灭国还是动乱,后宫的妃子无非是三条路,一是自杀全了贤名,一是被乱军所杀,还有就是剃度出家,古佛青灯了却残生,而这最后一条路算是最最仁慈的了。
当年葛兮立国时,如果不是葛黎坚持,西凉留下的妃子也逃不出了这三条路。
这些嫔妃应该是要被送到皇家寺庙,从此幽闭一生,想不到这芙妃却入了葛黎的眼。
暗影死后,她顶替暗影近身伺候葛黎,虽然不及暗影与葛黎的情分却是个玲珑剔透忠心不二的,她应了声便退了开。
葛黎不再看段八娘,眼睛漫漫地看向远方,笼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那香囊,有些恍惚。
这香囊是百里君临唯一留下的念想,是很多年前,在西凉的龙舟诗会上,百里君临与永安候联手比赛龙舟获得了头筹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是百里君临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金线银线已经褪了色,香味寥然,她尚记得那如画的少年将这香囊郑重其事地递到她的手里,那眸子里化不开的浓重的情绪……
喟叹着,她闭了闭眼。因为段八娘,她想起了荆南段家,想起那人曾经在荆南留下的痕迹。冲动地,她想要如同那即将敛翼沉眠的蝴蝶去追逐最后的一缕残香。
这一夜,清凉的月光蜿蜒着爬上镂空的窗格子,投入了一室清辉,重重的纱幔轻舞着,挟着花儿的幽香,飘渺而静谧。
葛黎醒来,一抹脸,满脸的泪痕。她偏了脸,却见一张洒金纸笺被夜风吹落,静静地躺在地面上,上面隐隐约约有着墨迹,虽然看不清,葛黎却能吟哦出这首词,那是苏轼为亡妻所写的悼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将思念伤痛之意表达至深至真,自己写来,满是凄凉之意。
她掩住了唇,将哽咽压在喉间,泪落。
萃英殿是历年葛国皇上接见重臣批阅奏折的地方,西凉昊现在接手葛国所有的事物,忙碌也是理所当然的。
葛黎哦了声,不疑有他,坐在窗子前漫漫地往外看去。
晨光中,鳞次栉比的宫阙被盈盈的绿色笼着,颜色明媚,风儿和煦,让她稍稍心情好了些。
不经意地,她眼光一瞥,却见角门边一个小太监探头往这边看,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葛黎蹙眉道:“那个太监在做什么?”
落英慢慢地梳理着她的白发,声音轻软,道:“看着是个眼生的,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主子,昨儿傅夫人又送了些药过来,说是这药奇效,不能间断了。”说着话,目光却往旁边瞥了眼,门前站着的一个小宫女机灵,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葛黎没有在意,她想着武安然。
当日,她辞别后一直寻找着傅禺书。三年来一直没有得到音讯却不曾放弃,每每游历山水间总是致力于给她寻白发回黑的灵药。
葛黎轻叹一声,道:“她还是这么执着。——可有了什么好消息?”
落英道:“没有,不过,”她迟疑着,“听说,好像得了一点端倪。”
葛黎凝思片刻,慢慢地道:“或许,他还活着,只是不想见她而已。”
落英眼皮一跳。
葛黎不再多说,他们夫妻之间的恩怨纠葛还是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人活着,比什么都好不是吗?
这边,两个侍卫推搡着那小太监出去想把他拖出去。岂料,那小太监却坚持不走,一边挣扎着,一边喊,“女皇陛下!女皇陛下!……奴才是萃英殿当值的!……求见陛下!……
落英冷了眸子。
“萃英殿?”葛黎道:“让他过来回话吧。”
落英无奈。
小太监被引了来,远远地便跪倒叩头,道:“奴才张顺叩见女皇陛下,女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葛黎道:“免。”
张顺不起身,哭着道:“陛下,您去瞧瞧王爷吧?王爷把自己关在萃英殿一夜了也不见出来……”
葛黎搭在几子上的手紧了下,神色不动,道:“可是为了什么事?余大好呢?宋大人他们呢?”
张顺道:“就是余公公遣奴才来见您……昨夜里,王爷要了三坛子酒便关了殿门,谁也不见……奴才都担心着,求陛下去看看……”
落英跪了下去,“主子,是婢子自作主张没有通禀……求主子恕罪……”
葛黎已经了然,西凉昊必然听到了自己和西凉恒的话,一时间无法面对和接受,所以封闭了自己,也就是说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对自己泯了那份心思。
而自己的情绪低落,落英便挡住了求见的人。
她叹气,愣愣地凝着窗外很久,很久。
张顺匍匐着不敢抬头,落英跪着不动。
良久,葛黎道:“起吧,来人,起驾萃英殿。”
京郊大营离皇宫驾马有一炷香的功夫,等葛黎的御撵赶到萃英殿时,只见台阶上有数十个人打着转,一筹莫展的模样。
西凉昊身边最贴心的人余大好见了她像是见了救星,忙着过来行跪拜礼,一叠声地道:“皇上,您劝劝王爷吧,都一夜了也不出来……”
其他人也忙着见礼,个个敛首屏息,不敢多说一句。
葛黎看了眼那紧闭的殿门,果断地道:“撞开!”
余大好早有此心,只是不敢做主,闻言忙招呼几个太监抬了粗木来撞门,嗡嗡声不绝于耳。
待再撞时,门轰然打开,正用了力的几个太监抱着圆木滚跌在一起,哎呀着。
葛黎目不斜视地跨步进去,剩下的人互相看看都悄然退了下去,只留了余大好和落英两人守在门前。
里面的光线很暗,有股子浓重的酒味让她皱了皱鼻子,借着窗户缝隙里透进的光亮她打量着里面的情景。
桌椅歪歪斜斜的,一摞子奏折胡乱地撒了一地,落在她脚下的几份上面有着片濡湿,朱砂笔被折成两截远远地抛开,笔尖的朱砂干枯。
龙案上和厚厚的地毯上散落着两三个酒坛子,有的半歪着。
西凉昊抱着一个酒坛子歪靠着,他闭着眼睛,眼底下两痕淤青,脸色发白而颧骨处有着两团晕红,领口被扯开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锁骨。
这样颓废不修边幅并颓废的西凉昊是葛黎陌生而惊震的,她难以想象如谪仙般的人物如何会以酒买醉。
她心疼,趋近前半跪在西凉昊的面前,手,轻轻扶上他的肩头,低声唤着,“阿昊,阿昊……”
西凉昊眉尖蹙了蹙,依然闭着眼睛。
这时,落英端了热水来,又无声地退下。
葛黎绞了帕子去擦拭他的脸,对方手一动,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却干燥。
葛黎滞了下,没有动。
西凉昊将她的手贴在脸上细细地摩挲着,如呓语般,“黎儿……黎儿……你舍不得我的是不是?……”
葛黎略顿了下,轻声道:“是,我舍不得你,阿昊,你可知道你这样我很心疼……”
西凉昊嘴角露出个微笑,有种诡计得逞的得意,如孩童般的顽劣,喃喃道:“……我就是要你心疼,让你放不下我……从我记事起,除了段叔叔隔三差五地来看望我,那个皇宫里再也没有人在乎我……就是父皇也不曾多注意我……只有管嬷嬷,她小心地伺候着我,告诉我在吃食上注意什么……还偷偷教我制药配毒……有一次,西凉铮欺负我,我暗地里给他下了毒……呵呵……他们都以为他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没有人来怀疑我……”他喁喁着,幼时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多是孤苦无依却苦中作乐的事。
在这个偌大冰冷的宫殿里,他被西凉恒漠视,被太后冷淡,被祁皇后算计,被西凉铮甚至宗室子弟欺凌,被宫女太监无视……他默默承受着,掩饰了自己的早慧,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直到被送到了西凉为质……
而对于他来说,真正快乐的时光是在西凉与葛黎的朝夕相处,这份默契和相依为命的情感在岁月中渐渐发酵升温,愈加沉厚醇深。
他道:“……我不信他说的,黎儿,我只想陪在你的身边……那个人能做到的,我也能,我会比他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