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沉默

  葛黎沉默着,怜惜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虽然她早就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情感归属,但是她知道对方并没有真正放弃。在感动和无奈中,她想着或许时间会慢慢消弭这一切。

  然而,来到葛国后,她得知了两人的骨肉血缘,心底唯有那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有满满的怜惜,一如对上一世夭折的幼弟和稚子。

  爱情,她给了百里君临,亲情,她给了西凉昊。

  柔和地,她道:“阿昊,这世上不仅仅有男女之情,还有朋友之情,舔犊之情,手足之情……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顿了顿,“我愿意给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在我的心里你是我独一无二的亲人。阿昊,你将是葛国的皇上,维系着江山社稷,维系着百姓生计。——我能做的,便是疼你惜你,助你。我知道,你一定能明白。”说完,她慢慢起身,再转身移步往殿外走去。

  随着她的渐行渐远,重重的帐幔轻轻拂动着,滤尽了层层光影,清瘦的背影朦胧而遥远,听得她清冷泠的声音,“好好儿伺候摄政王……”

  殿内,西凉昊依然闭着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雪白的肌肤上,碎了。

  从那天后,葛黎再没有到皇宫里来,下旨葛兮大军拔营回转,留下了柳将军以葛兮使节身份驻留,观礼西凉昊的登基大典。

  在萃英殿,西凉昊正伫立在窗前,他背负着双手,紫色翻江蟠龙纹的衣角随着风轻轻扬起,卓尔不群,有着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势,却寂寥孤高,不胜寒意。

  余大好头抵着地跪伏着,小心翼翼地道:“风大人说,王日理万机,女皇不便打扰,回葛兮之日便不与王见面了……”说完话,只觉得对方身上似乎陡然凝结成冰,脊背上陡然生了丝丝寒气,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良久,西凉昊突然轻笑一声,无尽的怅痛和颓然,又着丝风光霁月之释然。

  荆南德公府的西山,夕阳西坠,晚风和煦,葱茏的树木被瑰丽的霞光笼罩在其中,更显得林壑蜿蜒,曲径通幽。

  一副秋千架上,碧绿的藤蔓顺着绳子攀附而上,一星两星的紫色花儿正慢慢敛了花瓣,野趣盎然。

  葛黎坐在秋千上,一手握住一根绳子,将头轻轻依靠上,微闭了眼睛,似乎沉浸在冥想中。

  风徐徐而来,挟着花儿的香味吹拂着她的鬓发,抚着她的脸颊,吹动着她的裙裾,在她的鼻尖调皮地打着转,一丝一缕,牵扯着,旧日种种跌踏而来。

  时光似乎回溯到自己魂穿五岁的时候,与百里君临的第一次相见,在上元宴上琴诗合作,龙舟诗会上贻赠香囊,彼此间不知不觉地被吸引,被信任,被宠溺……

  设计杜锦平失宠失子的那个月夜,荏弱无助的自己,百里君临真正第一次向自己敞开心扉……再以后,在压胜巫蛊案中被牵连入狱,两人相互信任,共同生死。

  后来,颠覆西凉,对方愿意舍了自己的宏愿襄助,不问得失;在面对和夜慕华生死对决时,那不曾犹豫的舍身相救;为了解自己的毒毅然以身为饵潜入南风……纵然失忆却痴心不改,不离不弃。

  再后来,为了从宗决手里救回自己,面对死亡和侮辱,他手刃己身不曾有丝毫的犹豫……

  最终以自己的与夜慕华的同归于尽只求她一生安好!

  如此之深情,如此之良人,她怎么能忘?又怎么能舍得?

  这里是百里君临最后留下足迹的地方,在这里,他们耳鬓厮磨,情深似海。风儿轻柔,如对方温热的唇辗转在她的脸颊鬓发上,风动花叶簌簌轻响,似乎是对方温柔的叮咛,一声声,一句句,“……黎儿……黎儿……”

  正沉湎中,忽听到有悉率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睛,“世子哥哥!……”目光落到落英的身上黯然下来,撇开了脸。

  落英不敢抬头,低声道:“主子,天不早了,该回了。”

  葛黎愣然片刻,无声地起身,缓缓移步。

  此时,晚霞烧红了整个西山,颜色渐渐暗沉下去,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白墙青瓦,如一幅氤氲了墨色的山水画,朦胧而飘渺。

  山下,一辆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正安静地等待着。

  葛黎将手搭在落英的胳膊上,刚要抬步,突然想起了什么,收回手摸了摸袖子里,脸色微变。

  落英道:“主子,您丢了什么?”

  葛黎四下梭巡着,抖落着衣裙,嘴里喃喃道:“奇怪,香囊呢?香囊呢?”回头看向来的方向,“想必是丢在路上,你等着我去找找。”

  落英知道那香囊对她的重要性,想要出口陪她,又顿住了。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眸子里闪过点水光。

  葛黎顺着原路找去,越往上走,两边的林子愈加幽暗静谧,只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地,她到了秋千架那里,一道颀长的人影倏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此时,圆月初升,月光洒落在林间如飘渺浮动的云烟。

  那人正背对着她,一头如瀑的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一袭白袍,衣袂轻扬,置身在月光下,周身似乎笼了一圈淡淡的银色光晕,美的不似真人。

  葛黎生生顿住脚步。

  那人转过了身。

  刹那间,她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头顶轰然有惊雷滚过。时间仿佛是瞬间凝滞,又仿佛是白驹过隙,眼前岁月跌荡,看着明月沧海,桑田变更,看着花开花谢,云舒云卷……

  这世间再无什么可以入了她的眼!

  她,语哽咽头,泪如雨下。

  ——纵然天崩地裂,纵然万劫不复,我也待你眉眼如初,岁月如故,相思入骨!

  调转目光,他看向对面那个始终如沉静肃然的佟威撇了下嘴,掉开头。

  而台阶下的几个小太监垂手而立,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已经习惯了。

  临窗,宗决静静地坐在摇椅上,椅身随着他下意识的动作一点一点慢悠悠地摇晃着,闭上眼睛,原本肃穆的面部轮毂放松,有着柔和的弧度,嗅着那清洌浓郁的桂花香味,他的思绪渐渐地飘远。

  往事纷叠而至,一页页地翻过。

  回想这一生,从最卑微的皇子起到一步步走上这个至尊无上的位置,他看惯了尔诈我虞,看惯了刀光剑影,鲜血白骨,真正做到了冷清冷性。这一生放在他的心尖上的只有三个女人。

  第一个是他的母亲,那个可怜柔弱的女人不过是个卑微的宫女,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被先皇宠了一次便怀上了龙种。而没有母家的支持,即使生了皇子又能如何,更何况西陵后宫佳丽无数?她们母子对于很多人来说没有一点威胁力甚至是存在感,所以连他不合规矩地养在母亲的身边也没有人多在意一点。

  从小,他就生活在那个狭小僻静的小院子里,能看到的就是那一块小小的天空,一个年老的嬷嬷,母亲总是愁苦的脸,每每心惊胆战地将他圈在自己所能见的范围里。他一直长到八岁都没有见过先皇,所有人都忘了这位排行第九的皇子。

  直到那年冬天,母亲没日没夜的咳嗽,人很快地消瘦下去,生命一点一点地从她的体内流失,他惶切不安,偷偷溜出院子想要找到人来给母亲看病。但是,院子太大,每个人都是冷冰冰甚至是鄙夷的脸色,没有人理会他。

  当时那雪下得可真大,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袄子,袖子短了一大截。因为母亲病了,那个老嬷嬷也老的拿不动针线,所以他只能这么将就着。他哆哆嗦嗦着想哭,泪水流下来便结成了冰柱,他缩着头顺着墙根小跑着,想要暖和一点,但是,实在是太冷了,他的脚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要冻死了。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费力地看过去,却是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齐眉的刘海,两个抓髻缠着珍珠丝线,雪白的貂毛围在脖子的一圈将她衬得粉嫩可爱至极,披着一件猩红色的大氅,手里还抱着一个暖炉。她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己,他想,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狼狈的模样。

  随身的小丫鬟警惕地看着他,将那小女孩往回拉,“大小姐,我们出来久了,赶紧回去吧。”

  小女孩往后退了两步,突然看着他道:“你为什么穿这么少,不冷吗?”

  他不能说话,实际上他觉得脸部都僵硬了。

  小丫鬟又拉了她一把,她推开她,很快地走到他的面前,迟疑了下,将手炉塞到他的怀里,那滚烫的热度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愣楞地。

  小女孩眉眼弯弯,道:“很冷的,你抱一会儿就暖和了。”说完,转身随着那小丫鬟走了。耳边传来那个小丫鬟的抱怨声,“大小姐,您怎么把您的手炉给了那个人?若是被夫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小女孩糯糯的声音,“……你不说,我娘不知道……你就说丢了……他很可怜的……”渐渐地,两人的身影融入了白雪之中。

  他站在原地抱着那暖炉,光滑细腻的盖子上雕刻着清水梅花的图案,巧妙地空出中间,里面放着银丝炭,不见火星和烟气,一丝一丝的温暖透过炉壁传递到他的手,他的心,他的全身。

  他将那个暖炉视如珍宝,暖炉早就熄了火,他将它放着床头每天看着,摸着,想象着那小女孩的模样儿,心里突然有了期盼,希望有一天能走出这个院子,想着早点长大,想着能再见到她,他没有想到再一次的见面则是十年之后。

  第二年冬天母亲又犯了咳疾,比之以前更加厉害。他慌了,又像去年冬天跑了出去。这一次他竟然见到了他所谓的父皇,也是在那一天他见到了宠冠后宫的黎贵妃,那个得天宠的最小的弟弟,西陵未来的太子。

  那一天,他真正感受到了同样的身份,有的人命尊贵,有的却命如草芥!也是在那一天,他有了怨,有了恨,有了觊觎之心。

  不能不说,母亲的死让他因祸得福,父皇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是众多成年皇子中最像他的一个。他有了进入国子监的机会,有了和兄弟相处的机会,也从此在夹缝中苦苦求生。

  他常常想,如果不是高至的陪伴和黎皇贵妃的几次暗中援手,他根本无法在这个吃人的皇宫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