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深夜

  深夜,福荣堂里两根眀烛吱吱地燃烧着,铜盘上淌着半截的烛泪。

  老太太疲乏地斜躺在榻上,闭着眼睛,身上搭了个薄毯,烛光给她的脸笼上了层阴影。

  大丫鬟松香慢慢揉捏着她的双肩,低着眉眼。

  突然,老太太道:“你说,那丫头说的有几分是真的?”

  松香手顿了下,道:“婢子瞧着她与三爷有些像,还有三爷的亲笔信和信物,婢子以为……”

  老太太睁开眼,愣愣地看着烛火,道:“我这一生最是对不住的就是三儿,我记得当年他兴冲冲地过来告诉我,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是林家庶女。这姑娘我见过是个知书达理的,没有一般庶女的小家子气,就是身子骨不好。”她长出了口气,“我不同意,可是三儿闹着,我寻思着三儿不是长子,难得娶个喜欢的,便应了。可是我是看不上她的身份和身体的,这时候,林家老太太说愿意将嫡女一起嫁过来,一个做大一个做小,并愿意给一份丰厚的嫁妆。所以,我做主给他娶了,却想不到做了对冤孽。”她闭了闭眼,“三儿走了,带着那林家庶女走了,一去十四年再也没有回来……这十四年里我日夜地想,想不到……”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干枯的眼睑落下。

  “老夫人……”松香拿了帕子小心地给她擦拭着,“三爷不是让九小姐给您来尽孝了吗?三爷心里明白着呢!子不言父之过,三爷一定不会怨恨你的……”

  老太太止了泪,叹息着,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泛着灰白的光,老朽而颓败。

  她凝着那烛光,良久,突然笑了笑,有些高深莫测,道:“或许吧,这府里有心思的人太多了,就不知道这丫头有没有那个能耐守住三房了。”闭了眼,便不再说话。

  金桃紧跟着段久九,不禁被这富贵闪花了眼。

  段久九则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默记着位置方向,陡然,听得金桃尖叫了声。

  她看过去,却见路中间站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狗,耳朵尖尖地竖起,毛发黑亮,目如铜铃,宽大的嘴半张着,露出锋利的牙齿还有半截红色的舌头,凶猛高大,让人腿脚发憷。

  段久九四下看看,远远有几个丫鬟目不斜视地走过。

  紫草脸色发白,往后缩了缩。

  金桃抓紧了段久九的胳膊,张皇失措,道:“狗,小姐,怎么过去?”

  段久九吸了口气,向着紫草道:“还有其他的路吗?”

  紫草摇头。

  段久九揉着额头,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那狗龇牙,发出低低的吼声,颈部的毛发竖了起来,好像随时准备扑上来。

  金桃几乎要哭出来,拖着段久九往后退,“小姐,怎么办?怎么办?”

  段久九知道这狗不是偶然出现,而在这儿挡住路,一是给自己一个震慑,另一个就是让自己第一天就在段老太太面前失了规矩,惹对方不喜,让自己以后的日子难过。

  可惜,她不是真的段久九。

  她安慰地拍了拍金桃的胳膊又向前走了一步。

  “嗷呜!”那狗叫了声,长长的身躯一拉一弓便扑了上来。

  金桃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那狗嘴里腥臭的气味扑上了段久九的脸,白生生的牙齿正对着了她稚嫩的脖子,整个身躯像是小山般压了下来。

  这一扑,段久九不是被压死也会被吓死。

  段久九眯眼,袖子里的中指曲起再弹。

  “嗷!”大狗发出一声嚎叫,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陡然收势,翻滚在一边。

  同时,段久九似乎被吓着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发白。

  大狗翻身起来,呜呜着,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掉头跑了。

  紫草本来站得远远的,见了这一幕张着嘴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听到段久九轻轻的啜泣声忙跑过来,扶起她道:“小姐,您怎么样了?您没事吧?”

  段久九惊魂未定的模样,“这狗好可怕……”

  紫草的眸中闪过丝异色,道:“这是五少爷养的狗,看着凶,其实不会咬人。”

  段久九心里暗骂,既然不咬人,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看了看腿脚发软的金桃,道:“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就回。”

  金桃羞愧,点头。

  于是,紫草领着段久九一路去了福荣院,刚进了院子,便看见几个丫鬟拥着三四个穿红着绿的少女走过来。

  中间的那个十五六岁大年纪,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委地,衬得她的腰身盈盈不及一握。精致的玉颜上秀眉如远黛,双眸莹若秋水,幽幽莹光中,带着一股骨子里的傲气和冷冽,唇若丹朱,不点而红,举止优雅,仪态万千。

  身边跟着几个容貌稍次的少女,有两个模样相像,应该是双生子。

  那女子淡淡地向段久九瞥来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双胞中有一人抿唇笑道:“三姐姐,五姐姐,你们瞧……”

  几个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段久九的衣裙上被狗爪子划破了一块,还沾染了灰尘,加上有一缕头发垂落下来,显得有些狼狈。

  其他几人都吃吃地笑。

  那女子微蹙眉。

  几人像是很忌惮她,正了脸色随着她走进了正厅。

  里面围着老太太坐了一圈的人,除了段久九那日所见的段二老爷、二夫人、四夫人,还有一个五旬左右的男人。

  他容貌清矍,不怒而威,并排坐着个容色端庄却淡漠的妇人。还有一个年龄稍年轻些的男人,与段二老爷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很显然段家大半的主子都到了。

  当段久九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有诧异,有鄙夷,有不屑,还有讳莫如深。

  段久九低眉垂眼给老太太请安,“请祖母安。”

  老太太神色淡然,道:“起吧,今儿是你到段家的第一天,有些长辈该见见了。”指着那对夫妻,“这是你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四伯父四伯母。”

  段久久恭恭敬敬地叩头行礼,表现出又惊又喜,又有些忐忑,将初来乍到又觉得亲切的濡沫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再加上她年龄小,那种略带羞涩近乡情怯的模样让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禁动容,目光变得柔和而慈爱。

  段家三对长辈也很应景,唏嘘了几句,都给了不菲的见面礼,特别是四夫人笑得温柔亲切。

  接下来是认段家姐妹,段大老爷有一子三女,长子已经成亲,妻宋氏,是个见人三分笑的俏丽妇人,长、次女皆已出嫁,幼女便是那美丽高傲的段四娘,庶女段三娘。

  大夫人掌管段府事物多年,得老太太的看重,在段府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连带着子女也是高人一等。

  段二老爷有嫡出两子一女,嫡女段五娘,庶女段六娘。

  段四老爷有对双胞女儿七娘八娘,还有一庶子。

  按照这段家女儿排行,段久九居然居九。

  老太太道:“这些个都是姐妹,你那些个兄弟都有事,难得在府里,待有机会再认识一下。”顿了下,“还有,你嫡母病了,以后再说吧。”

  段久九突然想起段无筱的正室夫人,据说当年段无筱在新婚夜抛了新娘与她的庶妹远走高飞,留她在段家守寡多年,后来过继了娘家的侄儿继承三房的烟火。

  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能容忍丈夫的抛弃并且死心塌地地留在夫家多年,过着清心寡欲,死水一潭的生活,这份毅力和心志都是不容小觑的。

  只是不知道这次的病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果然,房间里的人都默了默。

  老太太看了眼段久九的衣裙,吩咐松香,“把前儿得的云锦拿了匹给九小姐做几套衣服,既然回了段家就依着段家的规矩做。”

  大夫人眼神暗了下,道:“是。”

  段四娘突然道:“祖母,前儿四娘才做了件衣裙,如果九妹妹不嫌弃先拿来穿了,毕竟要做好还得几天。”

  “可不是?”宋氏道:“孙媳妇那还有些首饰,式样老旧了些,是孙媳妇压箱底的好东西,待会儿孙媳妇让人送到橘香园去……”

  “祖母,孙女儿那还有一件披风也送了九妹妹……”段六娘、段三娘也忙着表白。

  段七娘八娘撇了撇嘴,看到母亲递过来的眼色也忙着说了几句亲和的话。

  这一幕真正是姐妹情深,看得老太太微微颔首,感叹地道:“你们都是段家的女儿,时刻记得荣辱与共,相亲相爱,我就放心了。”

  宋氏道:“老祖宗放心,段家四房本来就是一家子,九妹妹是三房的人,瞧着就是个灵慧的,”她亲热地拉了段久九的手道:“孙媳妇看着就觉得投缘,妹妹以后要多来走动走动。”

  段久九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一一应了。

  认亲过后,三位男人都告辞了,留下一众女眷。

  老太太命人传了早膳,众人姿态端正,象征性地慢慢吃了点便放下了碗筷。

  老太太道:“四娘留下,其他的都回吧。”

  “是。”众人逐一告辞,看向段四娘的目光有着羡慕还有嫉恨,转瞬都掩饰了去,笑盈盈地出了门。

  段久九刚刚走了一截,便听到身后有人道:“九妹妹留步。”她回头,却见段七娘八娘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段七娘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很亲热地道:“九妹妹,你刚回来,必然不认识府里的路,我们姐妹带你转转可好?”

  段久九笑得没肝没肺,道:“谢谢七姐姐八姐姐。”

  段七娘抿唇一笑,向段八娘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夹着段久九慢慢地走着,颇有耐心地介绍着。

  段府分为四处,长房居中,靠东边是二房,西边是四房,三房因为是孤儿寡母退后一进院子,还有那里是哪个姨娘的院子,哪里是库房……

  段久九忽闪着大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池塘,水波清凌凌的,如一面镜子映着蓝天白云。

  段七娘与段八娘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待段久九发觉时,两人已经落后了一大截的距离。

  段久九转了转眼珠,脚步放慢。

  这时,从假山后跳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穿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中衣,圆脸,大眼,满脸的横肉,气势汹汹。他直瞪着对方,道:“你,就是那个野丫头?”

  段久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他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面上茫然道:“你是谁?”

  那男孩子叉着腰,鼻孔向上,道:“我是谁?我是五爷!”